此處正如其名,似乎將整個冬天的冷峻都封閉進來,但冷歸冷,卻是稷夏邊關最熱鬧安穩的城池。因為有凜塵堡的庇護,別說失守了,這三年來封寒城從未吃過大虧。不僅如此,說句大逆不道的實話,這裏甚至還發了不少國難財,畢竟有近四成的軍需都出自凜塵堡,曹家養活的工匠自不必說,尋常百姓們也多少沾了些油水。


    然而封寒城終究是特例,邊境有太多飽受戰火摧殘的村莊鎮邑,那裏的百姓流離失所,隻能舉家逃難。聽說了封寒城的好處,自然滿心期望地往這裏遷徙,隻盼著能獲準進入城中,不用再過那提心吊膽的日子。


    所以封寒城附近的官道小道上常有流民蜂擁而至。


    但封寒城所能容納的流民也有限度,凜塵堡治下,規定了每日放入城中的流民數量,同時在城外設置臨時安置點,確保城內城外不發生動亂;限定了可入城的要求,例如逃兵不收,來曆不明者不收,以防敵國細作滲透;還有駐留期間的統計上報製度,倘若在其他州縣有親戚可以投奔,或者故土已被收複重獲安寧,便會遣送到他處安身立命,將城內空缺的名額讓給更需要的流民。


    有如此完善的流民安置之舉,封寒城更是聲名遠揚,就連戶部都大為讚賞,命州府將其詳細匯總記錄,引為範例以供效仿學習。


    不過身逢亂世,總有人不講規矩,不願老老實實在城外等著被安置。在他們看來,早一天混進封寒城就能早一天享福,說不準還能想辦法傍上凜塵堡,從此吃穿不愁,晚一步就可能失了先機,肥差都被別人搶去了。


    抱著這般想法,便有人鋌而走險,妄圖鑽一鑽守衛的空子,比如躲在亂葬崗的常氏兄弟。


    他們是鄰州縣城裏逃難來的,本身會點打鐵手藝,早就琢磨著應征凜塵堡的工匠,好蹭點戰亂中的油水。可同縣的杜家也是鐵匠,論本事還比他們高明些,這迴在城外流民營領到的號牌還在他們前頭,眼見著就要比他們先一步去搶飯碗,他們怎能不著急。


    於是這些天常氏兄弟就在城外轉悠著想法子,原本隻是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讓他們找到個可乘之機每夜子時,城西門會出來兩個差人,用板車把城內傷重病死的流□□送到亂葬崗埋了,倘若在這兒守著,等那兩個差人埋屍的時候把他們敲暈,自己換上他們的衣裳,黑燈瞎火的守衛也辨認不出,不就能混進城裏了?


    兩兄弟打好了如意算盤,便在亂葬崗埋伏下來。


    ***


    吱呀,吱呀,吱呀……


    板車軲轆軋著雪,聲音由遠及近,常氏兄弟對望一眼,心道機會來了。因為精神高度緊張,他們也不覺得冷了,抓緊了準備好的青磚,手心直冒汗。


    “冷喲!這風割在人臉上生痛!”一個差人抱怨。


    “趕緊幹活吧,早幹完早迴家,家裏炕頭最暖和。”另一個差人聲音嘶啞粗糲,似乎年長些,安慰道,“今天就兩具,埋起來快得很。”


    “反正就兩具,不能放兩天攢攢再一起送出來嗎?”年輕差人還是滿腹牢騷,“還非要咱們半夜三更地埋,曹堡主恁地會折騰人。”


    “你小子積點口德吧!”老差人嗬斥,“什麽攢攢一起送,這是葬死人,不是送瓜菜!這些流民一路逃來,傷的傷病的病,許多人進了城也沒撐住,死了也沒個親眷收屍,總要讓他們入土為安吧。給你的差事就好好做,別老想著偷奸耍滑!”


    年輕差人拿著鐵鍬東探探西敲敲,插在雪上沙沙響,碰到地麵就是鐺地一聲。


    老差人也拿了鐵鍬試土,這時節土都凍上了,不太好挖,亂葬崗這裏的土跟別處相比還算是鬆散點了,就是埋得淩亂,位置不好找。


    他邊找地方邊數落:“再者說,病死的人不及時處置,若是疫病散了出來,那才是大麻煩!曹堡主現下不光是凜塵堡當家的,更是咱們的守城將領,他囑咐我們夜裏處置,自然是為了安撫民心,不然這邊看見活人進去了,那邊就看見死人橫著出來,若是被有心人挑撥,指不定給傳成什麽樣!”


    年輕差人嘟囔道:“別罵了別罵了,我知錯了……師父,您看這塊地方行不?”


    老差人走過來,用鐵鍬鏟開表層的雪,插了下地麵,又用腳踩了踩四周,感覺略有坡度,皺了皺眉:“瞧著還行,不算太硬,但我怎麽覺得是塊有主穴。”


    年輕差人不以為意:“就算有主也是住了七年以上了,師父您不是說過麽,荒塚七歲可易主,底下那人應當早就往生了吧,哪裏還會在乎這破屋子,又沒人惦記著供香火。”


    老差人稍有猶豫,不過這戰亂年頭空位著實難找,掘了舊墳埋新屍也是常事,隻是他們盡量去翻那些年頭久遠的荒塚,總不好剛埋不久又給人挖出來,那就太損陰德了。


    以他的經驗來看,徒弟相中的這塊有主穴不止七年,估摸著該有十多年了,恐怕連骨頭都化作塵土,的確是不妨事的。


    老差人做了決斷:“行,就這兒吧,生火烤烤就開挖。”


    年輕差人得令,從板車上取來柴禾,熟練地架起一個火堆。


    生火堆是有講究的,一來把土化個凍,他們會好挖許多,犯不著跟那邦邦硬的地麵較勁;二來人也暖和些,否則挖著挖著出了汗,冷風一吹就容易得病;三來可以驅走野獸,在他們這行裏,還能驅走些不幹淨的東西。


    常氏兄弟渴望地盯著那火堆,可惜還是離得太遠了,半點都沾不到光。不過沒關係,他們已經蓄勢待發,隻等著那兩個差人開始專心挖土,就悄悄摸到後頭把他們拍暈!到時候套上他們的棉襖,還能烤個火再進城,什麽都值了。


    至於這兩個差人躺在冰天雪地的亂葬崗會不會凍死,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最多把他們拖到火堆邊上,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


    眼瞅著那個坑就要挖好了,常氏兄弟從雪堆後緩緩靠近。


    青磚在手,他們極輕地踩著雪。


    還有十步、五步……


    忽然,那兩個差人停下了挖坑的動作,就這麽僵硬地站在原地,垂頭看著坑裏。


    年輕差人顫聲道:“師、師父……這、這……怎麽可能?”


    常氏兄弟也不由得停了下來,不知前頭發生了什麽。


    然而事已至此,他們斷不想錯失良機,常大敦朝弟弟使了個眼色,兩人繼續悄然前行。


    正當他們來到差人身後,高舉青磚就要砸下時,年輕差人崩潰地大叫一聲,撒開鐵鍬轉過身來,恰好跟常小實撞了個臉!


    “啊”


    “啊啊啊啊!”


    霎時間亂葬崗上亂成一團,常小實被嚇得青磚脫手,砸到了自己的腳趾,痛得飆淚。年輕差人冷不丁又被他嚇住,跪在地上求神拜佛地告饒。


    老差人反應極快,顧不上前麵坑裏的東西,躬身避過了常大敦的偷襲,而後揮舞鐵鍬拍在他的小腿上,當即把常大敦撂倒在地,抱著腿痛唿不已。


    拽起嚇破了膽的徒弟,老差人連扇他兩巴掌:“迴魂!還不快跑!”


    年輕差人勉強清醒過來,牢牢抓著師父胳膊,跟著他踉蹌而逃,奔著西城門去了。


    一陣混亂之後,亂葬崗隻剩下常氏兄弟二人,很顯然,他們的計劃就此落空,這一晚上算是白忙活了。


    “媽的,人倒黴起來真是喝涼水都塞牙縫……”常大敦揉著腿爬起來,恨恨啐了一口,走到弟弟身邊說,“快起來!再不走,等著他們喊人來抓咱們嗎!”


    “咯咯咯哥、哥……坑、坑裏……”常小實直愣愣望著那個挖開的坑,滿眼都是驚恐,已然語無倫次。


    “坑?坑裏怎麽了?”常大敦轉頭,就見一隻慘白的手扒住了土坑邊緣。


    他們終於知道,剛剛那兩個差人為何停手不挖了。


    ***


    常氏兄弟也被嚇得魂不附體。


    方才分明聽見那個年輕差人說,他們挖的這個有主穴至少有七年了。七年多的舊墳裏頭爬出來的,能是什麽鬼東西!


    常大敦撿起年輕差人落下的鐵鍬,警惕地望著那個坑。


    常小實克服腿軟,爬起來步步後退。


    自那隻慘白的手之後,坑裏那東西逐漸露出了全貌


    他的個頭很小,看身量,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淩亂虯結的長發不僅遮住了麵目,甚至拖到了腳麵。纖弱單薄的身上掛著早已朽爛的衣裳布條,在這嚴寒之地,近乎赤|裸。他很瘦,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腕骨突出,指甲很長。


    活脫脫一個枉死的小孩鬼!


    小孩鬼光著腳爬出大坑,朝常氏兄弟一步步走來。


    這下連常大敦都慌了,為了給自己壯膽,揮舞著鐵鍬大聲叫喊:“你、你是什麽東西……不、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怵你!我拍死你!我拍死你!”


    常小實已然兩股戰戰尿了褲子,崩潰道:“哥,他、他是鬼啊……你要怎麽拍死鬼啊!哥,我們完了,我們要被鬼索命了嗚嗚嗚……”


    小孩鬼抬起頭,撥開遮住眼睛的頭發,看了看他們。


    被那黑幽幽的眼珠子一瞪,常大敦當即放棄抵抗,撒開鐵鍬跪下來求饒:“鬼大人饒命!驚擾了您的不是我們,是那兩個差人啊!冤有頭債有主,您去找他們泄憤吧!我們隻是路過而已,真的與我們無關啊!”


    常小實也並排跪著磕頭,口中模模糊糊地喃喃:“小鬼爺爺饒命,小鬼爺爺饒命……”


    下一瞬,小孩鬼來到他們麵前,冰涼的小手搭在兩人頭上,往中間猛地一磕。


    兩顆頭撞在一起,常氏兄弟登時暈厥過去。


    小孩鬼開口:“吵死了。”


    熱氣吐出,在寒冷的冬夜裏,消散成煙。


    第76章 盤查


    “就在那兒,兩個賊人襲擊我們,還有個鬼娃子詐屍了……”老差人在前頭領路,帶著六名封寒城的守衛趕往亂葬崗。


    “賊人也就罷了,鬼娃子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守衛隊長再三確認。


    方才他們在西城門值守,就看見運送屍體的兩個差人倉惶跑來。徒弟神誌不清,口中不停念叨著“鬼娃子索命”,師父還算好些,但也受了極大的驚嚇,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自己在亂葬崗的經曆,懇求他們去捉拿賊人,鎮壓鬼娃子。


    守衛聽了也犯怵。


    賊人他們抓過不少,倒是不算什麽,可那鬼娃子詐屍的說法實在太邪乎。若真是鬼魂,他們去了又有什麽用,該找精於此道的大師來才行吧?


    可既然出了事,他們總要去看個究竟,於是一行人壯著膽子去了。


    老差人取出一個陳舊的水囊,散發著微微的腥臭味。這東西算是他們這行防身用的,平時也使不上,掛身上就是圖個心安,這會兒正是派上用場的時候。


    他遞過去說:“各位軍爺,穩妥起見,還是在身上抹點黑狗血吧,我這兒還剩一點,抹在手上、臉上、刀上都行……”


    那個年輕差人已然塗得滿臉都是,若不是他師父拉住,所有黑狗血都要被他用光了。


    幾個守衛猶豫了下,隊長擺了擺手說:“我不信這個,什麽邪祟作怪,多半是天色黑沉看走了眼。不過你們要是害怕就抹上一點,我不攔著。”


    另外幾個人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聞言都倒了些黑狗血抹在手上和刀上,不管怎麽說,有備無患嘛。


    年輕差人本來死活都不肯迴那地方,被他師父狠狠教訓了一番,說他這次不去弄清楚,往後都要落下心病。與其疑神疑鬼成個廢人,還不如索性衝撞這麽一下,興許發現不過如此,還積累了經驗,這行當就還能幹下去,飯碗也就保住了。


    有了這麽多陽氣旺盛的青壯護衛著,年輕差人這才瑟縮地跟來了。


    等他們到達事發地,就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小孩坐在火堆邊,裹著與他身量不符的寬大衣衫烤火取暖。在他不遠處躺著兩個成年男子,他們的外衫都被扒了下來,儼然就是小孩身上裹著的那兩件。


    這情景,詭異中又透著一絲合理,倒是並不怎麽陰森可怖。


    在守衛們眼中,那不就是個小孩嗎?哪有惡鬼還怕冷要烤火的?最多就是這孩子出現的時機和地點有點古怪,需要好好問問緣由。


    守衛隊長踢了踢地上兩人,對老差人發問:“這就是襲擊你們的賊人?”


    老差人仔細打量著那個小孩,心中驚疑不定,對躺著的那兩個人隻是瞥了眼便道:“就是他們。當時我和徒弟正在挖坑準備埋屍,這兩人埋伏在我們身後,要用磚頭砸暈我們,幸而我們反應夠快,沒讓他們得逞。”


    事情過去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雪隻積了薄薄一層,根據老差人的描述,守衛們很快就找到了兩塊青磚,這是明確的證物。


    隊長示意手下把暈倒在地的兩人綁起來:“帶迴去審問,看著點,別讓他們凍死了。”又問老差人,“發現他們要偷襲,你們師徒二人反抗了,是你們把他們打暈的?”


    老差人迴憶著說:“這個……我當時也很慌亂,有些記不清了……隻記得我用鐵鍬打了一人的腿,我徒弟受了……鬼娃子的驚嚇,鐵鍬掉在了坑邊……這兩人怎麽暈的,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一名守衛找到鐵鍬交給隊長,指了指賊人身旁:“在那邊發現的。”


    隊長皺眉看向老差人:“你說你徒弟的鐵鍬掉在坑邊,但卻是在這裏發現的。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掉在哪裏的?”


    此時年輕差人稍稍迴了魂,他見那個小孩安靜地縮在火堆邊,不像是要暴起吃人的樣子,加上自己這邊有這麽多人坐鎮,終於能勉強答話了:“我、我的鐵鍬肯定是掉在坑邊的……不知道怎麽會到這裏……”


    隊長推測:“可能是賊人自己起了內訌?”或者是那個孩子做了什麽?


    ***


    賊人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輪到那個鬼娃子了。


    聽過老差人的描述,其他守衛不敢上前,隻圍了一圈,以防這孩子逃跑或是傷人,隊長獨自上前,踩著雪一步步靠近。


    那孩子似乎是口渴了,迴身抓了一捧雪吃,看見有人過來,抬眼看了下沒有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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