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師父,你疼嗎?”


    “疼,但可以忍耐。”江故是有仿生痛覺神經的,疼痛可以準確地提示主控機體哪裏受損,是必要的硬件,但也僅此而已,不會讓江故失去理智。


    “我也是。”沙依格德說。


    “這時候砍下我的頭,我就不會傷害到你們了。否則我的自保機製,比地宮還要劇烈。”江故為他們講解,“別害怕,砍下我的頭之後,我還可以跟你們說一盞茶的話。”


    “你這麽說,我們更害怕了,哪有人砍了頭還能說話的。”沙依格德笑得比哭難看。


    棘刺狠狠劃過,鮮血噴在了兩個徒弟的臉上,混著他們的淚水滾落。


    頸部的斷口還算平滑。


    江故的頭顱失去支撐,偏向一側:“很好,接下來從那片刀尖處,掏出我的心髒。”


    眼見沙依格德跪在地上脫力顫抖,一時無法麵對這樣的師父,阿浮拍拍他的肩,攬過了這個活:“我來掏心吧。”


    他深吸氣,順著刀尖挑開皮肉,伸手掏出了一顆頑石般的心。


    “它叫不息核,是個機關,也是個武器,不要剖開它。如果有一天它暴露出了核心……那應當是另一段因果了。”


    “知道了。”阿浮掂量了下這顆心髒,尚且不知它有何威力。


    江故繼續說:“剜出我的雙眼吧。我的眼睛是由一種特殊的液體凝結而成,需要新的載體才能重塑。找兩塊堅硬光滑的石頭過來,把這些液體擠出,澆在石頭表麵,它們會自行包裹住載體,呈琥珀狀保存。”


    阿浮正要去撿石頭,沙依格德攔住了他:“我這裏有現成的。”


    沙依格德打開那個黑匣子,從中取出了兩枚墨綠色的貓眼石,天光輝映,雨水洗滌,猶如將這晴空照雨的一幕拓印下來,流光溢彩。


    “這是……你們進貢的臥獅晴眼?”阿浮驚歎。


    “隻是晴眼,臥獅我沒動。”沙依格德萬般仔細地將師父的眼睛重塑在了這兩顆寶石上,輕柔地說,“那些破石頭哪裏配得上師父,幸好我隨身帶來了。”


    “那貢品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隨便找兩顆琉璃珠子糊弄一下就是了,反正這皇帝也不知道原本的晴眼是什麽樣。他這麽貪婪又暴戾的君主,也配得到如此美麗的寶石嗎?”


    ***


    在這最後的一盞茶,師徒三人做了告別。


    沙依格德取走了江故的眼睛和右臂,邱浮取走了江故的心髒與左臂。


    江故說:“這白骨棘刺是我右臂的一部分,又是特地按照沙依格德的招式習慣打造的,就當我偏心大徒弟,多送你一樣吧。”


    阿浮將手裏的半截白骨棘刺還給沙依格德:“本該如此。”


    江故告誡他們,不要去探究他的這些殘肢,這對於他們來說太過危險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帶迴家去放置不管,或者埋了也行。


    還有,他所教導他們的一切本領,不可擅自收徒傳授。


    兩人跪在他身邊,垂首應下。


    江故看不見了,隻能聽見他們的唿吸,還有壓抑在胸腔中的悲泣。


    他平靜安慰:“走吧,不必太過傷懷,我們還會在未來相見。”


    “未來?”


    “……”


    江故失去了聲息,連帶著沙依格德手中的白骨棘刺,也似乎變得灰暗了。


    山巒崩殂,傾湖為雨,天地同悲。


    ***


    “之後先祖和乞顏蘇合二人倉促離開了清瓊山,各自私藏了貴閣閣主的殘肢,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去了。


    “想要的東西被毀了,怎能不令人惱火,據說當時的稷夏皇帝看到被砸爛衝垮的多羅閣地宮,還有支離破碎毫無用處的閣主碎屍,勃然大怒,問罪處置了一應知情者,就連三位無碑境高手都被迫歸隱,不敢再提及此戰。”


    敘述完這段兩百年前的先祖往事,沙依格德二世安穩地坐在黑色幕布前,抬手喝幹了第三杯茶,緩解一下自己的口幹舌燥。


    他是現今曛漠的王儲,拜厄斯的曾孫子,自述因其父王十分癡迷這段傳奇,對先祖也大為欽佩,便給他起了與先祖相同的名字,故稱二世。


    水荇君在旁侍候,給他又添了一杯清茶。


    幕布後傳來清雅溫和的詢問:“那時的皇帝怎會輕易放過你的先祖和克林國的乞顏蘇合?江故臨終前最有可能托付的就是他們兩個吧。”


    沙依格德二世哂然:“那位皇帝知曉先祖、乞顏蘇合與貴閣神醫簡生觀的師徒關係,但似乎並不認為江故會信任他們兩人,畢竟在他看來,整件事情呈現出的是另一番麵貌


    “多羅閣主江故想找神醫簡生觀迴山救人,可他趕到之時,神醫為了救自己的兩個徒弟已力竭不治,哪怕放進了那種有‘起死迴生’之效的棺材也未能複活。而且乞顏蘇合還在最後關頭泄露了地宮的重要情報,必定會被江故懷疑記恨。這樣兩個人,多羅閣主隻會覺得神醫遇人不淑、收徒不慎,哪裏能放心托付。


    “不過即便如此,那位皇帝還是多次派人搜查了我們曛漠的使節團和克林國的商隊,但先祖及其師弟早有提防,將殘肢偽裝掩藏得天衣無縫,硬是想辦法帶出了國境。礙於三國邦交,又沒找到實證,最後皇帝隻得做罷。”


    水荇君問:“依據王儲殿下的說法,您的先祖和克林國的乞顏蘇合並未背叛我閣,也並非是因一己私欲肢解並偷盜先代閣主的殘肢?”


    沙依格德二世道:“真相究竟如何,我也不能斷言。我始終搞不明白貴閣閣主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人,又是怎麽能起死迴生,怎麽能不老不死,這些對我來說都隻是祖上秘傳的離奇故事罷了,說實話我自己都不怎麽信。


    “所以這次前來貴閣,也不過是趁著出使稷夏的機會,完成先祖遺願而已。現在你們肯收下我們曛漠進獻給多羅閣的禮物了嗎?”


    幕布後的閣主說:“水荇,呈給我吧。”


    水荇君打開手邊立櫃,將沙依格德二世贈予的玲瓏寶匣放進去,扳動機關,從櫃體內傳送到了幕布的另一端。


    閣主打開寶匣下層,是江故曾經的右臂,再打開上層,看見了一雙蒼翠的寶石眼眸。


    沙依格德二世講解:“此二者為先祖遺留,也即是貴閣閣主托付的兩件殘肢。右臂完好無損,而那對吸收了淚水的寶石曆經年月,逐漸變成了這種接近人瞳的模樣,先祖特意交代我等後人,這才是真正的晴眼。”


    親手驗過實物,閣主頷首:“不是淚水……算了,多謝王儲殿下歸還我閣。”


    沙依格德二世道:“物歸原主,理應如此。何況多羅閣今非昔比,早已名滿天下,我們曛漠也想結個善緣。倒是聽說克林國那邊前不久給貴閣帶來了極大的麻煩,害得你們損失慘重?可見他們不如我們信守諾言,乞顏蘇合終究是辜負了貴閣所托。”


    “八厄本就無常難渡,一切皆是因果。”閣主不慎在意,轉而提起其他,“當年應當給了你先祖三樣東西,那副白骨棘刺是為贈禮,我們自不會要求交還,但還請王儲殿下借我一觀,方才你與甘棠對招之時,用的便是它吧。”


    “哦,確實,那白骨棘刺先祖攜伴一生的兵器,因與我修習的外功路數相合,就傳到了我的手上。”沙依格德大方地說,“進問天閣之前你們不是逼我卸下了嗎,想看就看吧,過後記得還我就行。”


    水荇君從外頭取來,同玲瓏寶匣一樣傳送到了幕布後。


    這次閣主查看的時間頗長,直到沙依格德二世又喝完一盞茶,才將白骨棘刺送出歸還,並對他說:“王儲殿下以誠相待,我便也不瞞你。當年江故托付與你們的幾樣東西,隻有這白骨棘刺是真正重要的。”


    “怎麽?”沙依格德二世擺出了聽故事的姿態。


    “江故本就不大信任乞顏蘇合這個計劃外的徒弟,所以給他的都是重重鎖死的部件,一旦出現泄密,就會帶來毀天滅地的懲罰。我們多羅閣真正在意的隻有因果,而那一輪人在迴路的因果,就在這白骨棘刺上江故把當時的記憶芯片鑄在了裏麵。”


    “記憶什麽片?那是什麽?”


    “總之,我已吸收了這枚芯片裏的所有記載,也了解到整個事情的全貌,除了一些細節以外,大致與你所述差不多。放心,這麽做不會影響你使用棘刺。”


    “果然還是聽不懂你們多羅閣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無妨,這段因果已了,當世之人都不必再糾結了。”閣主承諾,“多羅閣欠殿下一個人情,此後若有任何不解之事相詢,我都會相助。”


    “那我現在就有一個疑問。”


    “請說。”


    “我的先祖已薨逝多年,曛漠人皆知,他一生都在為師父守孝。若他的那位師父當真是不老不死的仙神,兩百年過去了,還會記得他嗎?”


    “此前猶如混沌,自今日便已想起。”幕布後傳出解答,“多羅閣主的所有徒弟,都活在另一個地方,與之同壽,不死不休。”


    ***


    及至沙依格德二世到來,在這兩百多年裏,多羅閣主無從得知真相。


    當時能源被切斷,根服務器停止運行,所有數據無法上傳,為防止這段因果就此丟失,江故把記憶芯片鑄進了白骨棘刺,交由沙依格德保管。


    這就成了一段遊離在外的因果。


    多羅閣隻能根據各種傳言與殘留證據,做出可能性最大的推測,得出的結論是江故遭遇兩個逆徒背叛和伏擊,被殘忍肢解。


    甚至在乞顏蘇合那一方,還衍生出了新的因果,間接醞釀成了這次徹底摧毀真身的八厄。


    如今,一切終於銜接上了。


    兩百多年前,沙依格德隨便找了兩顆琉璃珠子替換了晴眼,將貢品進獻給稷夏皇帝,並借由簡生觀親傳弟子的身份談判,敲定了莫賀延磧最新的絲路路線。


    由於新的絲路兼顧了猶然與勾昌的利益,他贏得了西域諸國的爭相愛戴。


    沙依格德載譽歸來,尼赫邁亞又臭名昭著地倒了台,被抓住把柄的瑟婭不得不壓下自己的野心,再不敢與名正言順的王儲爭鋒。更何況拜厄斯也擁護同父異母的兄長,母子離心,瑟婭實在是孤掌難鳴。


    曛漠王百年之後,便由沙依格德繼位。


    但他以為師父守孝為名,終生未曾娶妻生子,故而坊間傳言,這位曛漠王隻喜歡老頭,可又礙於王族顏麵,不能真的娶個老頭當王後。


    在位二十年後,沙依格德主動傳位於拜厄斯,自己入了聖教修行。


    同年,稷夏皇帝在出巡圍獵途中駕崩,有人說是病逝,有人說是遇刺,真相亦不可知。


    新皇登基,勵精圖治,七年之後,多羅閣得以重建。


    又過了一百五十七年,神醫簡生觀前往凜塵堡,救下了剛出生的曹肆誡和他母親。


    待到江故出現在曹肆誡麵前,又是一段師與徒的因果。


    不死不休。


    -第二卷 -沙海曜日灼遺珠-完-


    第75章 複蘇


    月黑風高,北麵的寒風穿過峽穀,發出嗚嗚唿嘯,裹纏著紛紛揚揚的雪片,從屍橫遍野的戰場中帶來一股鐵鏽味,是血的味道,也是兵刃的味道。


    封寒城外三裏處,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雪堆後,時不時張望一下西城門的方向。


    他們周圍分布著密密麻麻的墳包,被厚厚的雪蓋著,綿延起伏。這些墳頭大多沒有立碑留名,隻有極少數的插了腐朽木牌,上麵的字也看不清晰了,更有連墳塚都沒壘的枯骨遺落在外,早被野獸啃食得七零八碎。風聲在這裏化作嗚咽,更加增添了陰森可怖之感。


    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常小實牙齒直打顫:“咯咯咯哥,好、好冷,咱們還要……咯咯咯,等多久啊?這地方實在是太、太人了……”


    常大敦雖然比他壯兩圈,但也沒好到哪裏去,眉毛上都結了冰霜,壓低聲音嗬斥:“別嗦了!杜家父子後天就能被放進城裏了,他們家也是打鐵的,從前生意就比我們好,可不能再讓他們搶先一步巴結上凜塵堡了!咯咯咯,咱們必須比他們先進城!”


    常小實搓著胳膊,隻覺得四周俱是鬼哭狼嚎,想到待會兒他們要做的事,越發怯懦:“哥,咱們這法子……咯咯咯,真的能成嗎?”


    常大敦給自己壯膽道:“怕什麽!要是成了,咱們進城去凜塵堡應征工匠,以後自然有好日子過。就算沒成,這黑燈瞎火的,誰知道是咱們幹的,大不了溜迴流民營繼續待著唄,能有什麽損失!”


    常小實想了想,覺得大哥說得對,便對著凍僵的手嗬了嗬氣,以防待會兒動作遲緩壞了事。


    接下來,他們就隻等著運送屍體出城的差人到來。


    ***


    稷夏與克林國的交戰持續了三年,兩邊各有勝敗,打打停停。如今剛剛結束了一場大戰,稷夏奪迴了先前丟掉的三座城池中的兩座,又順利占下了克林國的邊陲重鎮,於是兩方開始了新一輪的和談。


    封寒城又迎來了短暫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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