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雅安靜地與蘭波對視良久,欣賞著他煎熬閃爍的眼神和數次欲言又止的小動作。而後,她突然展露笑容。


    蘭波像被強光晃了一下,下意識閉上眼。但他立刻再次看向她,不躲不閃。


    彌雅學著在陳舊時代影像裏看到的優雅女士,徐徐為他的推論鼓掌喝彩:「蘭波教官,如果你轉行去當警官或是偵探,肯定前途一片光明。」


    蘭波瞳仁驟縮。


    不可思議地,彌雅感到前所未有地輕鬆。這樣就可以了。比起完全由她捏造的版本,當然還是蘭波也出力推導的更可信。而這也是她最想要的版本。她像在念誦隨手拿起的某本書翻開第一頁的第一行文字,毫無猶豫,不帶多餘的感情:「你猜對了,斯坦徹底毀了我,我恨他,恨到忍不住對他下了殺手。」


    蘭波臉色蒼白,似乎忘了怎麽說話。但他的表情和身姿勝過千言萬語。


    「你之前一直想不明白我為什麽不能重新開始,現在你應該明白了。」


    彌雅的嗓音和笑容同樣甜美。她第一次在蘭波麵前無所畏懼,甚至能夠伸出手,輕輕觸碰他的臉頰,充分地感受他壓抑的顫抖。不帶任何壞心眼,隻是懷著滿腔純然的好奇心,她問道:


    「那麽,蘭波教官,你打算怎麽辦?要檢舉我麽?」


    第17章 零下七十八


    久久沒等來蘭波的迴答,彌雅也不著急,慢悠悠地沿著天台外圍踱步。


    繞了兩周半,她走迴蘭波身邊,踩上水泥堆砌起的圍欄邊緣,勾住鐵絲網格,體重往前壓,仿佛要從孔洞中鑽出去,越過安全護欄翻下去,越過營地,投奔被密雲遮蔽的地平線。


    這麽做的時候,金屬網總會發出不安的嗡嗡聲,彌雅每次都會想,今天會不會有哪節鐵絲鬆脫,帶得整張網和她一起失去平衡墜落。但也許今天不是個合適發生意外的日子,她還沒等到蘭波對她的宣判。


    蘭波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像真的害怕她會掉下去。


    他的手比她想像得冷。


    彌雅側首看向他:「考慮好了麽?」


    她輕盈地跳迴地麵,笑眯眯地補充:「你該不會想說,就好像你原諒了殺死你妹妹的兇手們那樣,我本應該原諒他吧?」


    蘭波被她的話刺痛,不禁更用力地抓住彌雅。她看了他許久,才沒什麽起伏地說道:「痛。」


    他一個激靈,頹然鬆開她。嘴唇無聲翕動數次無果之後,他才終於暗啞道:「為什麽要向我坦白?」


    「不是你先問我的麽?」


    「我肯定不是第一個問你事件真相的人。」


    她冷漠地聳肩:「話是這麽說。不過調查的警官先生和女士們也沒認真盤問我。他們的鼻子可靈光了,一嗅到氣味就知道該怎麽糊弄過去不把事情鬧大。而且我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十天過去,事件有個說得過去的定論就行,再挖下去隻會有更多不光彩的東西抖出來。就算知道我身上有問題,他們也裝作沒看見。」


    「那天究竟——」蘭波的問句戛然而止。


    「沒什麽好顧慮的,我可以從頭詳細說,」她笑了笑,那表情兼具無畏的尖刻與認命的淒婉,「隻是你確定你想聽?」


    蘭波僵硬地深唿吸數次。再次看向她的時候,他已經將內心的動搖收斂得很好。「我還有一些疑問。請你告訴我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頓了頓,他糾正自己:「還有在那之前你和斯坦之間都發生了什麽。如果可以,請你都告訴我。沒有你的許可,我不會將今天你告訴我的事轉告任何人。包括司法機關。」


    蘭波一本正經的承諾讓彌雅加深笑弧:「你把我的事說給全世界聽也沒關係。」


    她都因為自己的這句話有些驚訝,不禁停下來想了想為什麽。


    一直以來,彌雅慣於將真實的想法和感受掩藏起來。她感到自己的內心就像一座廢棄的墓地,布滿墳塋,但時間久了,連埋葬在其中的究竟是什麽她都忘記。剩下的隻有隱藏的本能。


    出院之後,有好幾個簽過保密協議地心理谘詢師來找過彌雅。他們來自民間誌願組織,與改造營沒有直接的關係,也許確實沒有什麽圖謀,隻是想幫助一個有自殘傾向的小姑娘。但彌雅對他們還是保持倔強的沉默。


    她也無法解釋為什麽今天麵對蘭波,她不僅不再害怕被他視作罪人,甚至願意傾吐某些從未見光的事實。


    可能因為在蘭波的自白之後,她知道蘭波會同情她,但那同情也是有限度的,與批判公正地對半分割。他既然可以理性又殘忍地肢解自己的仇恨,沒道理不能夠同樣寬容又無慈悲地對待她。


    彌雅驟然醒悟:原來她一直渴望的是被宣判,但同時保留身為一個人的尊嚴。


    她抬起頭往上看。風力增強,遊動的灰白雲層像結伴的鯨魚,像滿帆的船隊,像嚴冬的浮冰蓋,但隻要想要看見,她也可以從中辨識出許多人的輪廓。


    彌雅眯起眼。


    左上方的一團雲像一個男人的側身像,刻在老硬幣背麵的那種,可以是萬眾歡唿下登上最高位的帝國首領,在他的唿喝下,原本鬆散獨自為政的聯邦各部被征服、被冠上一個個新名字,叛亂,鎮壓,內戰,在彌雅出生前就開始的戰火就此點燃。


    「斯坦是我的第三個教官。前兩個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人,但我太沒幹勁,想得太多,問了太多問題,他們就把我當成了不知悔改的少年軍殘餘,」彌雅攏住飛到眼前的亂發,「也許那就是我犯的第一個、也是最嚴重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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