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放榜之日越來越近了,喬向廷他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這時張富走來了,原來他也被抽調入闈當差了,因怕親戚找他托請事務,他索性沒敢在喬載德跟前露麵,今兒他聽說考官們議定了名次,喬載德赫然高中,被議定為解元,他這才知道素日這個文靜的年輕人果然滿腹經綸,此時也顧不得什麽場禁了,一路跑來報喜邀功。


    全家人聽了,別人猶可,喬向廷先就跌坐在躺椅上,突然伸直了腿,口吐白沫起來。


    原來他自從喬金寶被劫、後又曆經幾次挫折後,坐下病了,聽不得過激的消息,今兒得償夙願,兒子且竟然高中榜魁,怎不令他激動,因而一下又犯病了。


    這個倒也難不倒陳青桐,幾針下去就救過來了。


    他醒過來後,跑到門口跪下,大哭著向著家鄉方向給土地廟裏的父親磕頭報喜。


    陳青桐家裏也一掃近年來的陰霾,裏裏外外的人都喜氣洋洋的;女人們搶著進去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也喜歡得哭起來,念叨說:“老頭子啊,你要還活著多好,也能看到咱外孫中舉!”


    張富忙又跑迴去執勤,大家也漸漸沉靜下來,開始籌備慶賀之物。


    後晌果然聽到外麵有鑼鼓聲響,已有報喜的差役四處為中舉的士子報喜了。


    然而獨他這個解元遲遲等不到報錄人來報;張大友等不及,就要獨自跑到貢院去看,卻聽得門外一片聲鑼響,三匹馬闖將進來,高聲叫:“快請新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


    大家這才知道解元郎喜報來的遲。


    可接了喜報,原來卻是張大友中舉了。


    大家都來向他賀喜,大家七手八腳幫報錄的把報貼升掛起來,因待會兒房內還要懸掛喬載德的報貼呢,那可是解員郎,所以把上首的位置留出來了。


    報錄人簇擁著張大友要喜錢,正在喧鬧時,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報的都是張老爺,卻遲遲不見喬老爺。


    陳青桐備了酒宴,先請報錄的人圍坐喝茶靜候,等解元郎的喜報來了,大家一起入席。


    然而看看已近黃昏,仍不見報喜的來家。


    後來,張富垂頭喪氣地走來了,大家忙問怎的了?張富有氣無力地說:“喬兄的解元被蠲了,不算數!”


    大家都驚住了,忙問:“為什麽?”


    張富歎惜道:“因為他沒避老佛爺的諱,被監試發覺了,強壓著主考官將他蠲了。原本要治罪的,多虧了那個副主考範大人從中周全,這才免了罪,但蠲了功名……”


    就見喬向廷一腚坐在圈椅上,呆若木雞。


    張大友惋惜地問:“那麽今科的解元是誰?”


    張富說:“是前任分巡道道台張大戶的兒子,名叫張好古。我曾聽爹爹說,前些年他去他家走動時,他還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呢,今科竟然高中解元了!嗨,人家出身達官貴人之家,自是有福之人!”


    喬載德從天上掉到地下,此時已身如槁木了。


    這時,喬向廷突然強撐著坐起身子,招手讓兒子過來,喬載德隻得走到父親身邊,躬身問爹爹有什麽吩咐。


    就見喬向廷突然伸出巴掌,用盡全身力氣,啪地打了他一記耳光,罵道:“你這狗奴才,你,你不知道避老佛爺的諱嗎?”


    這一巴掌把喬載德打得眼冒金星,委屈地說:“我何曾觸犯過老佛爺的名諱?打死我也不敢啊!”


    陳青桐就問大姐夫:“外甥到底觸犯了老佛爺什麽名諱?”


    張富說:“聽監試的賈道台說,他倒不是犯了老佛爺名諱,他犯的是老佛爺的忌諱——因為太後老佛爺屬羊,最忌諱別人說‘羊’字,賈道台在宮裏呆過,宮中的人對‘羊’字都諱莫如深,連羊肉也叫做‘福’肉,誰若失口犯忌,就會被活活打死!”


    大家都嚇得“啊?”的一聲。


    喬載德卻迴憶了一下,懵懂地說:“我通篇也沒寫一個羊字啊,犯的哪門子忌諱。”


    張富說:“嗯,你是通篇沒寫一個羊字。可據監試的賈道台說,你提過蘇武的名字。蘇武是幹嘛的?他在匈奴那裏是牧羊的!他說你這樣寫,比直接用了羊字還惡心人呢!再者,你在策論中論及‘洋務’的時候,‘洋’字裏頭是有羊的,可你卻不知道減筆!這不是與老佛爺的忌諱過不去麽?那麽多典故你不用,卻偏偏用蘇武的,連個‘洋’字也不知道減筆,那賴誰?”


    喬向廷聽了,氣得渾身哆嗦,嚷道:“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俺爺們不認,俺要去京裏告禦狀,告這個無事生非的道台。”


    張富說:“沒用!那兩個主考官,也嗔怪他無事生非,可是賈道台振振有詞,一席話反而把兩位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的京官給鎮住了!”


    張大友早在一邊打抱不平了,他不信範編修能被這類小人鎮住,就問:“那個道台說什麽了?我就不信邪,能用歪理邪說壓倒翰林!”


    張富說:“我恰好在旁邊伺候呢,就聽賈道台說道:‘避諱,是對君上特有的尊重,這規矩古已有之,比如唐朝就禁捕錦鯉,因為那時的皇帝姓李呀,舉國上下都要避諱李的同音;到宋朝時更嚴厲了,據說有個叫吳倜的大才子進京趕考,宋徽宗看了看他的卷子極為讚賞,就要把他定為狀元,這時宰相蔡京在旁邊說:這個吳倜公然不避諱,不可錄用!可宋徽宗卻沒看出倪端來,就問此話怎講。蔡京說:陛下請看這個倜字,該字右邊的周將陛下名字中的吉字圍了起來——原來宋徽宗的名字叫做趙佶,徽宗恍然大悟,於是這個吳倜就因為這個名字而名落孫山了。諸位請看,為尊者諱哪有小事?稍有不慎腦袋搬家!如今咱們明知道老佛爺忌諱羊字,這個姓喬的明裏暗裏不知避諱,用典也不好,用字也不減筆,怕是錄取他的人,也難辭其咎!’一席話說得大家冷汗直冒,兩位正副主考官也都啞口無言了。”


    張大友聽了,心中充滿了對官府的憤恨,想了想,問:“既然你那位本家前幾年還目不識丁,今科怎麽反倒中了解元呢?難道也是買來的?”


    張富說:“這位解元,是監試會同幾位同考官共同舉薦的,說他雖不會做文章,但他的每篇答卷上都寫了稱頌老佛爺的話,說她老人家功蓋三皇五帝,超越曆代帝王,凡事均議和,不戰而屈人之兵,免陷民眾於刀兵之苦,其愛民之心感天動地,可謂功蓋千秋,德被萬代,每篇結尾,都寫‘大清皇太後千秋萬歲、萬歲、萬萬歲!’,盡顯為人臣者的忠心。就這樣,監試與同考官一致推薦他為解元。因為眾官所列舉的他的優長,皆關乎太後老佛爺的德望,兩位主考不敢不依,隻好點他為本省今科的解元了。”


    他說完了這些話,大家聽了哭笑不得。


    張富說道:“不瞞諸位說,他雖是我的一個本家,其實我打心裏不願意跟權貴來往。我也氣不過這件事,太他媽媽的了……唉,範編修後來複查了答卷,原來他答的那墨卷上,每篇稱頌文字也就二三百字,這二三百子中卻足足要寫出一百多個錯別字,然而謄抄朱卷的官員都替他改正了。雖然呈給考官看的朱卷替他改了,但是墨卷已彌封蓋了印的,卻不容易改,範編修為此就要鬧將起來,可此時大家已形成公議,且急等著發榜。那正主考官倉促之間也難排眾議,隻好將錯就錯,點頭認可這位‘白字’先生做解元。”


    張大友嚷道:“試卷收卷後,都糊了名字的,那管謄錄的官員,是如何認得他的卷子的,竟然替他矯正錯字,其中必有貓膩!”


    張富也不知道其中的緣故,所以也就無從作答了。


    其實,這都是賈道台暗中串通銜接好了的——他給本省選任的每位同考官,都悄悄送了二百兩銀子,然後叮囑他們關注如下細微之處:第一篇文末用“者也”結尾,第二篇文末用“也乎哉”結尾,第三篇文末用“不亦讚乎”結尾,貼試詩末尾用“千秋”字樣的,就是請托人寫的卷子,務必照顧周全!


    陳青桐走過去撫著姐夫的後背,勸道:“哥啊,你暫且忍忍吧,你聽俺姐夫剛才講的這些事,也就應該明白了,其實都是官吏合謀設的局,還未進考場呢結局就都已定了的。縱是外甥的文章再好,擱不住有人背後添堵使壞,他們覺不會讓好人如願的。唉,‘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認命吧,保重身子要緊!”


    喬向廷聽了這些話,也逐漸冷靜下來,長歎一聲,說道:“唉,怪不得了空大師一再叮囑我說‘放下即自在’呢。事到如今,不放下又能怎樣?兒啊,既然命該如此,那麽咱暫且放下,等來年再拚力一搏吧。”


    說完,起身去看他紅腫的臉頰,說:“爹爹手重,打疼了沒有?”


    喬載德再也控不住自己了,他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受了這般委屈,竟也一下跪在父親腳下,失聲痛哭起來。


    喬向廷也也與兒子抱頭痛哭,滿屋的人目睹此情此景,無不落淚。


    等著喬載德跟父親迴到村裏,三弟喬載祿已帶著慶勤、慶儉、慶謙、慶遜、慶信、慶義在村口迎著了。


    原來喬載祿在父兄進省鄉試後,過了一段逍遙自在的日子,因無人約束,他天天去找二姐夫到鎮子上晃蕩。期間喬二乖也多次請他吃喝,又出資供他豪賭——凡事也怪,凡喬二乖出資時,他總能贏錢,而喬二乖卻刻意討好他,總是歸功於他的“左撇子”。喬載祿洋洋得意,兜裏有了銀子,每次迴家都會給娘和侄子買些零嘴,依蓮罵了他幾迴,還把他買的東西扔出去,他也不惱,而小侄子們卻越來越喜歡這位小叔了。


    這幾天他聽鎮子上的人說,喬家村的喬秀才差點中解元,最終竟然落榜了,據說都是因為他家祖上無德,沒給後人積陰德的緣故。這些傳言都是喬旺福散布出來的,喬載祿聽了既著急又生氣,然而當著喬二乖的麵又不好發作,因為他知道喬二乖整天討好那位巡檢老爺,是與喬旺福穿一條褲子的。


    喬載祿迴到家裏,把這些話告訴了母親,依蓮也很著急,心想還不知他爺倆得急成什麽樣子呢!


    喬載智心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勸爹爹和哥哥別再懊悔才是。於是他去找小侄子們,教他們等爺爺迴來後說些請安問好的話,他自己也想好了許多安慰大哥的話。


    可真正見到父兄時,除了孩子們像背書一樣給爺爺請安問好之外,他自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麵對大哥那沮喪的臉,他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喬孟氏倒是很想得開,一再勸慰公婆別放在心上,也安慰丈夫說:“隻要盡力了就好,咱得認命!”


    喬載德又忍不住講起自己在考場上受的各種難為,大家越聽越氣。


    章子晗心想:“怪不得相公執意要去革命呢,像這樣昏暗的官府,早該革了它的命!”


    喬載祿一早就認定是喬旺福使壞,聽了家人的議論,他又燃起了強烈的報仇念頭。


    夜黑風高時,他多次到他家老宅附近轉悠,看看有無什麽東西可損壞,最後瞄準了他家門口的兩隻燈籠,然而猶豫再三,一直沒敢下手,那畢竟是巡檢老爺的老宅。


    喬旺福家的老宅是一套三進的四合院,前院住著下人,二院才是主人的住所,後罩房閑置多年了。


    正房本是他奶奶喬王氏住著的,他奶奶死後由他爹娘偶爾迴來時住住。


    耳房裏原住著紫嫣,可是自從他爺爺喬廣亨死後就給趕出去了。


    西廂房是他叔叔喬慕貴的房子,如今已是家破人亡了,隻剩了個喬旺業又不務正業,整日夜遊神一樣在外晃蕩。


    東廂房是他爹喬慕財的房子,如今已在城裏安了家,裏麵也空著了,隻在他偶爾迴來時住住。


    他做了巡檢之後,又把老宅修繕了一下,前院原有個書房的,可惜他家的人都不讀書,慢慢也就改做了儲物間了;而今自己成了官身,尤其是他被抽調入秋闈當差後,也領教了什麽是斯文人,於是也做出文縐縐的樣子來,把儲物間重新收拾出來做書房,無非是有人來時坐坐,喝茶、聊天。


    他見縣衙的太爺以及同僚總為家裏老人祝壽,用以斂財,於是他合計著也給母親祝壽。


    因老宅子寬敞,再者也為了在老家撐麵子,他專門迴老宅子裏辦壽。


    他安排人事先灑掃庭除、張燈結彩,然後迴巡檢區四處下請帖,邀請手底下的同僚,連同轄下的鄉約、地保,都來吃壽酒,當然也是為了斂份子錢。


    這天他家老宅子裏裏外外擺了六七席,上房正中掛了一個大大的壽字,他娘扮做壽星模樣在上房高坐,幾門親戚陪坐。東西廂房各一席,多是同僚,外麵幾席,則是鄉約和地保了。


    大家吃得正歡,卻聽見上房裏一陣驚慌,有人跑出來,喊:“不得了,老壽星吃雞骨頭卡住了,吐又不吐出,咽又咽不下,噎得直翻白眼。這可怎麽好?”


    喬旺福聽了,大吃一驚,忙跑進去看,但見娘親半躺在椅子上,兩手在胸前亂抓,雙腿也在地麵上蹬噠,憋的臉都紫了。


    喬旺福嚇得跑到她背後扶著坐起來,狠勁在她背上亂捶,不料越捶越厲害,雞骨拐直往喉嚨裏頭去了,進不去一絲氣息。


    他娘最後撒了急尿,臉色由紫紅轉為蠟黃、終至於慘白,整個人僵直了身子。


    滿屋人嚇得六神無主,都不敢吱聲。


    喬旺福一試鼻息,一下跪下來嚎啕大哭,眾人也隨著大哭起來。


    下人們忙出去撤紅幔、摘紅燈籠,又安排人去買白布、掛孝幔,大家一通忙亂。


    來賓坐在那些酒席桌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進退兩難之時,有兩個鄉約互使眼色,悄悄往外溜,還順帶拿迴了自己隨的那幾吊錢。


    就這樣,巡檢老爺家裏由歡聲笑語瞬間變成了哀聲四起,有些心軟的賓客也做順水人情,直接由慶壽改做了吊唁。


    這一下巡檢老爺也遭人議論開了,都說他家喜事變喪事,祖上真沒積陰德,這叫做現世報,天下少有!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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