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城迴來之後,喬載德把範編修教導他倆的經過說了一遍,喬向廷大喜過望,卻嗔怪二兒媳不該瞞著家裏去找親家翁要錢,硬要她給退迴去,並代為請安問好;卻又把張大友叫了來,非得要把那五十兩銀子贈予他,以謝他的帶挈之恩。張大友再三推辭,但喬向廷執意要給,他最後感激涕零地收下了。


    鄉試的日子看看也就到了。


    此時喬向廷比兒子還要心急,他帶著家裏人到土地廟裏燒香,求神靈保佑兒子科場順利、一舉成名。


    對於土地廟,他總認為爹爹在裏麵做土地神呢,是最為靈驗的,再說,當年爹爹最疼愛孫子的,如今孫子經過半生寒窗之苦,就要到了最要緊的一關了,跨過去就是官身,足以光宗耀祖了,他身為神靈,能坐視不管嗎?


    為此,他準備了爹爹生前最愛吃的東西作為祭品,還令全家齋戒沐浴了才去祭拜的呢。


    臨近開考,他把點點滴滴的事都替兒子想到了,專門找人看日子,擇吉日吉時啟程。


    魏鐵擔趕著車,他也親自陪著兒子和張大友去陳青桐家裏住下,然後去城東南的貢院看了一遍,並催促他倆挑燈夜讀,說緊要關頭一刻也不敢放鬆!


    然而他卻不知,這次鄉試,對他兒子來說有一件天大的喜事,那就是:那位給他倆指點文章的範編修,此番竟蒙朝廷欽點,赴任本省鄉試的副主考了,主考官是國子監祭酒,也是一位清貴之人。


    饒是副主考,在科舉中但凡有一考官賞識抬舉,那就已是意外之喜了。


    這消息由張大友的一位朋友從官差那裏探聽了來,他爺倆和親戚們聽了都有不勝之喜。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喬載德背後也有一件莫大的隱患,而且這個隱患就像是一條毒蛇一樣纏著他不放,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這個隱患來自於他們同村的喬旺福,自從他做了巡檢以後,在十裏八鄉已是個顯赫人物了,一時風光無兩,他怎容得本土再出一個官老爺?再者,他家與喬向廷家可謂有世仇,先是他叔父喬慕貴誣陷喬向廷私通撚匪不成,把自家的兩處作坊賠付給了他家,如今作坊變成了大工廠,外人看著幹急眼;後來喬慕貴雇人綁架他家的掌櫃喬金寶,案件被錢易破獲後,他爺爺喬廣亨因驚嚇而死,他叔父喬慕貴隻好逃亡在外,後被人害死;再後來,他自己做了巡檢後,因酒後亂性,霸占了彩兒的孩子,他喬向廷四處奔走幫著孫家告狀,差點讓自家下不來台。這一樁樁一幕幕,喬旺福都記在心裏。


    他思來想去,便先找本村的喬二乖商量。


    那喬二乖雖是張大戶豢養的一個幫兇,但隨著年紀越來越老,他的城府越來越深,也喜歡結交權貴起來,與他這個巡檢老爺早就沆瀣一氣了。


    喬二乖便為他獻計,將此前義和拳劫掠張大戶園子的事嫁禍給喬載智,神秘兮兮地說:“那次暴行,是喬載智挑唆拳匪幹的,我當時也入了壇,聽說後苦勸不住,一氣之下退壇了,自立門戶。——如今他已經與朝廷為敵,投奔革命黨去了。另外他的舅舅是在省城行醫的陳青桐,也是個悖逆狂徒。”


    喬旺福去張大戶那裏提及此事,尤其一提到陳青桐,張大戶全身肉皮就為之一緊,因他下體早就沒知覺了,提到自己忌恨的人隻能肉皮一緊。


    喬旺福惡狠狠地說,“喬載智去南方投奔革命黨了,官府抓不住他。可如今有個巧宗兒,他哥哥喬載德今年要去應鄉試,您說這等離經叛道、奸猾刁鑽人家的子弟,咱豈能容他如願登科?”


    張大戶聽了,也毒毒地點點頭,問他有何高見。


    喬旺福說了他與喬二乖商量的辦法:在貢院裏對他處處設障、節節添堵!


    張大戶說道:“嗯,你這處處設障、節節添堵之法倒也行的,隻是還不能確保萬全。待我進省去拜會分巡道的道台大人,商請他於要緊處作梗,必能一擊致命!”


    喬旺福大喜,忙磕了幾個響頭,心滿意足地告退了。


    這張大戶心裏其實自有盤算,即使喬旺福不來找他,他本也打算進省去拜謁道台大人的,因為他的兒子今年也要去應鄉試,需請托貴人暗中相助。


    人或要問,他不是等同於太監了嗎,如今哪來的兒子呢?


    原來自從他身殘之後,本指望恢複些年月總能如常的,好歹有個子嗣,不料那次卻斷得果絕,再無複舉之能了。看看年邁體衰,他隻好將一個妻侄認作了螟蛉之子,改名叫做張好古,並通過“納粟入監”,寄名在國子監讀書。


    今年乃鄉試之年,張囤好古為監生,豈肯錯過機會?


    張大戶為了兒子能夠中舉,十分舍得花血本兒,他帶足了銀票,還收羅了數顆明珠,個個顆粒飽滿,夜間光燦如燭。


    分巡道的賈道台本是京中放任來的,在內廷供過職,見多識廣,自然是個識貨的主兒,他看著這些厚禮,不禁眉開眼笑,大包大攬地說:“待下官略施小計,既要讓你家公子中舉,還要置喬載德於死地!”


    張大戶又說了喬旺福提出的處處設障、節節添堵之法,賈道台點頭稱善,又說:“屆時還有密計——須從他文中挑出個紕漏來,猶如雞蛋裏挑骨頭,才能一擊致命!”


    話說兩位主考官,自受命之日克期起行,不辭賓朋,不帶隨從,不擾驛吏,在途亦不閑遊、不交接。於八月六日抵達,由本省鄉試提調官迎入公館之內,旋用考官封條禁絕內外,無論官商士紳,一律不見,外麵還委監試官巡邏。


    原來這鄉試每三年在省城舉行一次,全國十餘萬皓首窮經的考生分赴各省考場,從考生入場到錄取發榜,前後長達月餘,朝廷豈能不重視?是故主考和副主考皆由朝廷委派,此外還有許多同考官分擔閱卷、推薦優等答卷之責,須從各省調用進士出身的官員充任。


    而事務最為繁重者,要數科場內外各類場官了,既有總攬考務的監臨、提調等地方要員,還有分辦搜撿、印卷、受卷、彌封、謄錄、對讀、收掌、監試的官員。


    那“監臨”作為總攝場務的總管,位高權重,不消說自有巡撫大人擔任,但鑒於巡撫有封疆之責,無暇他顧,不久禮部議定:巡撫出闈後,委派撫標中軍官駐宿貢院外,巡邏稽查,以昭肅穆。


    “提調”地位略次於監臨,負責統籌安排考場內外各項事務;“監試”與提調的地位相等,負責監察科考之公允。初時用布政使為提調,用按察使為監試。後來朝廷慮及藩台、臬台乃各省錢糧、刑名之總匯,入場月餘均有不便,於是改以道員為提調官和監試官了,永著為例。是故,賈道台以分巡道之職得以入闈充任“監試”。


    按照慣例,鄉試共考三場,以初九日為第一場、十二日第二場、十五日第三場。每場都於頭一天點名入場,每場後一日交卷出場。


    到了初八這一天寅時,天色未明,喬向廷與陳青桐就已陪著喬載德和張大友在貢院門外等候多時了。


    官吏開始點名,考生一個個應聲作答,然後經過搜檢,確無夾帶的,拿著筆墨、臥具、餐食進各自的號房去了。張大友也進去了,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案友也陸陸續續進去了,最後僅剩了一個喬載德孤零零地站在門外。


    這時,官吏們就要關閉貢院大門,喬向廷三人急了,一起高唿:“別關門,還落下一人呢!”


    一個胥吏走過來問:“何人喧嘩?”


    喬載德忙說自己還未進去,為何關門?


    胥吏問他姓名和籍貫,喬載德一一作答。


    胥吏笑道:“哦,原來是逆黨的兄長。你兄弟是革命黨,你已被除名禁考了。無人知會你嗎?”


    喬載德大驚失色,正不知如何作答,喬向廷卻早有準備,他向前躬身施禮,請他借一步說話,然後從懷裏取出那份由鄉約、地保和族人具結的契約來,說那個逆子因忤逆不孝早已出籍了。


    胥吏拒不認同,喬向廷忙去懷裏掏出一把碎銀子塞給他,請他通融一下。


    胥吏緩和了臉色,說須去請官長的示下,並又伸出手來暗示他掏錢,喬向廷會意,忙又迴身找陳青桐要了塊銀子,胥吏掂了掂,點點頭進去了。


    三人焦灼地等待著,不久,胥吏就出來了,說官長已會商過了,既然確乎出籍,那就與革命黨無涉了,準他入闈。


    三人長舒一口氣,心說:“這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豈不知多虧了範編修從中通融。


    喬載德帶好筆硯等物,剛要進門,這時喬旺福走了過來,他是被抽調來管搜撿的,此時裝出不熟識的樣子,勒令喬載德脫衣搜撿。


    他對別人從未這麽搜過,以至於大冷天的要他脫衣,將近脫淨了還不放過,最後終於一絲不掛了,這才嘲笑著令他穿衣。


    這對於一個考生來講無異於奇恥大辱,喬向廷和陳青桐十分擔心會影響喬載德的心緒,不料喬載德卻毫不為意,隻是瞪了喬旺福一眼,然後不緊不慢地穿衣。


    剛要進門,豈料喬旺福借口吉時已過,隻令他從側門進入。


    他爹和舅舅氣得心裏直打哆嗦,但又不好發作,隻擔心喬載德的情緒。


    喬載德情知那喬旺福故意刁難自己,卻也並不帶氣,從容地抱起自己的東西,從側門昂然而入。


    他爹和舅舅看了他的神色,這才略放下心來。


    喬載德入闈後,發現自己的號房不光無頂棚,還正衝著明遠樓,上麵的監試、巡察等官吏輪流盯著自己,如芒在背,果不啻為“棘闈”;衝著明遠樓則必然衝著街巷,微風一動,則紙張卷起,十分不利寫字,這個喬載德忍了;八月的天氣,早寒過後日間便烈日蒸騰,又加上好多富家子弟在咫尺大的號房內生火做飯,那爐煙順風熏得喬載德睜不開眼,小巷內也就更覺悶熱,這個喬載德忍了;夜間,他的號房正對著一條長巷,上無頂棚,下無門楣,寒風吹來,號房內比街上還冷呢,這個喬載德忍了;可他的號房尺寸偏小,夜間舒鋪時連腿也伸不開,隻能蜷縮著側臥,這個他忍了;考場內有取水生火的役使,卻獨不服侍他,這些個,他也統統都忍了。


    初九子時,試卷發下來,他澄心寂慮,專注於構思文章,天亮後便下筆如有神,把那三道四書題、四道經義題以及那五言八韻詩,都做的如同鏤金鑲玉一般。


    初十乃是出場之日,他早早將試卷答完了,親眼看著收卷的胥吏彌封、糊名後,就放心地等待開放柵門。


    首次開放柵門他就出來了,舒展了一下麻木了的筋骨,卻一直不見張大友出來,隻好在貢院內靜等,直待院內聚有千餘完卷考生時,貢院才開啟大門放牌一次,他跟著大家魚貫而出。


    這時見爹爹和舅舅已等在門外了,一見親人那焦灼的神色,他的眼淚就出來了。


    他爹以為他在裏麵又受了什麽委屈,或又遇到什麽枝節,也不敢問他。


    舅舅忍不住試探道:“怎樣?順暢否?”


    喬載德使勁點了點頭。


    他爹見了,這才放心,說讓青桐陪他迴家歇著,他在這裏等張大友。


    兒子迴家去了,他等張大友時,心情可就舒展多了,輕快地在門外踱來踱去的。


    張大友是最後一個離場的,他用盡了全部的心力,也把試卷做的字斟句酌,似花團錦簇一般。


    喬向廷陪他迴到親戚家裏,大家見他也心中無憾,都欣慰至極。


    後兩場對他二人來說就勢如破竹了,畢竟都得了老翰林的真傳,那可是他用一輩子的心血琢磨出來的真功夫,不是白給的。


    眾學子好容易熬到最後一場放牌,一個個如同浴火重生了一般,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唱,有人歎,正是:“三場辛苦磨成鬼,兩字功名誤煞人!”


    欲知喬載德和張大友能否考中,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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