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向庭要把自己的決定廣而告之,讓人周知。


    他先來到孟達禮家裏,這時這位老學究大病初愈,好久不到街上走動了,喬向廷一來他還挺激動的。可當他聽到喬向廷要開祠堂將喬載智出籍後,氣哼哼地說:“你該不是燒糊塗了吧?那孩子可是世上少有的好孩子,懂事孝順,你還要他怎地?”


    喬向廷說:“您老不曉得,他要去革命,就是去造反!”


    孟達禮裝糊塗說:“你說什麽?我聽不見。那麽好的孩子,放著好好的提調不做,偏生要去造反?你打死我我也不信。誰說這些話,我去找他算賬,那一準是腦袋被驢踢了!”


    喬向廷沒法子,就一五一十地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孟達禮聽了,也唬住了。


    最後喬向廷說了自己的想法,說把他出籍後可能就不會牽連到家裏人了。


    孟達禮想了半天,點點頭說:“唉,也隻能這樣了。”


    喬向廷又去跟喬向寬說了,然後又告知了喬金寶,還有村裏的老老少少,他逮誰跟誰說,還專門囑咐:“到時候都去祠堂做個見證啊,我要向祖宗磕頭賠罪呢!”


    這話別人聽了猶可,喬載祿卻決不依,他先是跪求爹爹千萬別逐二哥出去,哪怕把他逐出去,也別逐二哥。見爹爹不理不睬,他嘣嘣地磕頭,把地磚都要磕裂了。爹爹還是不依,他突然站起來,抓起爹爹身邊那把紫砂壺,“啪”地一聲,摔在地上摔了個粉粉碎。


    這下把喬向廷嚇了一跳,他抓起身邊的煙袋杆就要打。喬


    載祿哪裏能讓他打著?身形敏捷地跑出去了,邊跑邊迴頭喊:“你這個老糊塗,你不要二哥,我要!分家,分家!我跟著二哥二嫂過!”然後跑出大門就沒影了。


    把喬向廷氣得坐在門口台階上,用手捂著心口說:“忤逆,忤逆!這個不孝子,我白養活你這麽大!你死在外頭別迴來了!”


    他又思量了半晌,讓喬載德把喬金寶叫了來,要他騎了牲口去告訴地保李老四,到那天也請他來做個見證,還說他要是能請幾個做公的人來更好,到時他在家裏擺酒席招待大家。喬金寶騎著騾子去了。


    到了開祠堂那天,大廳裏站滿了人。


    李老四果然來了,此時他已老得不成樣子了,背也駝了,腰也塌了,滿頭白發,滿臉皺紋。他已聽說了喬載智去做革命黨的事了,也很驚恐,他人老了心也軟了,深知投奔逆黨是個什麽罪,正替喬向廷一家擔心呢,內弟喬金寶來說開祠堂的事,李老四點點頭,說:“嗯,向廷總還算是個明白人!”


    他讓兒子李貴把鄉約也請來了,還帶了鄉公所兩個跟班。


    幾個有頭臉的人坐在祠堂大廳上,眾人肅立。


    喬向廷先給祖宗上了香,領著族人磕了頭;然後他長跪不起,訴說自己教子無方,後輩出了這麽個忤逆不孝的豎子,請祖宗贖罪。


    然後他讓喬載德讀他寫的告祖宗書,喬載德鄭重宣布:從此喬載智與家裏再無幹涉,父子間割袍斷義,兄弟間劃地絕交,以後他在外死活由命,與家裏無關!


    讀完,父子倆又向祖宗牌位磕頭。


    這時依蓮和章子晗都哭起來,喬向廷狠狠心,對二兒媳說:“你莫哭泣,你要願走,俺家聽憑你擇門另嫁;你要留,從此你就是俺的親閨女,家裏但凡有口吃的,絕餓不著你娘兒仨,——俺家也不是那冷血無情的人家!”


    章子晗跪下叫爹爹,哭著說:“俺進了喬家門,就是喬家人。以後俺替爹娘養老送終,等著爹娘百年之後披麻戴孝,摔老盆……”


    她正哭著呢,突然大門外一陣騷動,就聽喬載祿大叫著:“叫我進去!撒開我,撒開聽到沒?我咬死你!”


    然後他闖了進來,眾人不由得給他閃開一條道,他幾步就跑到桌案前,一把扯過大哥的文告,兩三下扯了個粉碎,迴頭向著眾人說:“俺二哥沒錯!他是有功的,他打死了七個洋鬼子!他說去革命,其實也是為了殺洋鬼子!他替窮人打天下,他連命都不要了,他有什麽錯!”


    喬向廷臉色鐵青,大叫:“給我叉出去!”


    鄉約的那兩個隨從過來拉他,他又撕扯起來。


    喬向廷顏麵無存,情急之下一把抓起案上的家法來——那是一把厚厚的戒尺,照著喬載祿的後背抽下去,把他打得一趔趄。


    喬向廷厲聲喝道:“不肖子,你給我跪下!你扯毀了文書,給祖宗賠罪!”


    喬載祿不跪,說:“我沒錯,我二哥也沒錯,我憑什麽跪!”


    他爹過來一腳把他踹倒了,他爹又讓他磕頭,他直直地挺著身子,就是不磕。


    他爹氣急了,照著他的後背又打下去,啪啪啪,很快他的衣服滲出血來。


    喬載祿咬緊牙關忍著痛,眼裏滿是淚花。


    他娘受不了了,跪下哭道:“他爹啊,你就行行好,手下留情吧。他弟兄幾個數他小,是我慣壞了他,你要打,就打我吧。”


    喬載德和章子晗、喬孟氏也都跪下,苦苦哀求。喬向廷心裏如何不疼?但見鄉約不吱聲,卻又不好停手,他咬咬牙,又打下去。


    這時喬載德猛然撲在弟弟身上擋住戒尺,聲嘶力竭地喊道:“爹啊,你要是真不要兒子了,那就先打死我吧。小弟,他還小啊!是我沒帶好他!”


    眾人看了,無不落淚。


    這時鄉約才說:“好啦,廷翁。看在他年幼不懂事的份上,就饒了他這一迴吧。我看今兒該告祖的已告祖,該上香的已上香。禮成!”


    眾人這才如釋重負,各自散了。


    隻留下那幾個在廳上坐的,待會兒要去喬向廷家裏坐席吃酒。


    喬載德趕緊拉弟弟起來,他娘和章子晗也忙過來看看後背上的傷,喬載祿疼得直咬牙,她倆不敢硬揭,先與他迴家去,說家裏有舅舅給的金瘡藥。


    喬載祿又瞪了一眼那些坐著的人,扭頭跑了。


    大家又喝茶,說了一會兒閑話,於是移步到喬向廷家裏坐席。


    剛到大門口,誰知喬載德跑出來說,喬載祿迴家就把碗碟杯盤推到地上摔了個粉碎,家裏正收拾呢,要不去鄰村酒肆裏吃吧。


    他爹氣得又要衝進家裏打他,喬載德說:“他早跑了,可能又去二妹家了吧。”他爹幹瞪眼,隻好領著眾人轉身到酒肆去了。


    喬向廷當天喝醉了,迴來後吐了一地。


    依蓮嘟嘟囔囔地替他收拾完了,叫他也不吱聲,自己也就不再嘮叨了,忙去給他端過水來,他隻朝牆側臥著,怎麽叫也不說話,她硬搬過他的肩膀來,卻見他那裏已是老淚橫流,喃喃地叫著:“我的兒啊……”夫妻倆又抱頭痛哭了一場。


    第二天,喬向廷就開始發燒,渾身滾燙。


    燒了三天時,夏葉把喬載祿送迴來了,見麵就責問爹爹:“你為啥打俺兄弟?下手這麽重,他還小著呢!”


    她娘急得在旁邊擺拉手,說:“你可別說你爹了,他也心疼著呢,這兩天急病了他都。你還說他!”


    夏葉這才仔細看爹,見他臉上蠟黃蠟黃的,忙去摸他的額頭,滾燙滾燙的,她忍不住一下撲在爹身上哭起來。


    喬載祿聽了娘這話,也過來跪下了,拉起爹爹的手來哭道:“爹啊,您快好了吧。我知道錯了,以後兒子再也不惹您老生氣了。”


    他爹替他擦擦淚,低聲說:“你這孩子,忒拗,打你你也知不道躲。唉,爹要不打你,以後咱全家都得死——你沒看那個鄉約不錯眼珠地看著嗎?打了你,以後你二哥闖下天大的禍來,他也不追究咱了。”說完大哭。


    依蓮和喬載德也陪著掉淚,章子晗和喬孟氏早哭得氣噎喉堵,拿手絹各自迴屋哭去了。


    喬載德自從爹爹讓他寫了文告,心裏一直覺得對不起二弟;又加上三弟挨了打,那一下下的都像打在他的心上似的。


    不知怎的,載祿雖然經常頂撞他,但他對這個小弟格外疼,隱約拿他當自己的孩子一般,有時想叫慶勤時,也會無意間叫成載祿的的名字。這次小弟挨打,他在一邊幹看著卻無計可施,可知他的心裏多受煎熬了。當他看到弟弟後背滲出血來時,他寧願鄉約當場殺他的頭,也要製止爹爹下狠手。弟弟砸了家裏的家什,他怕爹爹看到了又要追究小弟,這才忙跑出來說弟弟跑了,讓他們到酒肆去吃酒,然後才匆匆迴家替小弟敷了金瘡藥,打發魏鐵擔把他送到夏葉家去了。


    爹爹的心思喬載德更明白,他常痛恨自己的無能,總是考不中舉人,他深深地知道:隻要自己中了舉,家裏的一切煩惱就都沒了。


    這些年來他埋頭苦讀,也是為了給爹爹爭口氣,能夠光耀門楣。他常常夜不成寐,夜裏看書記不住,睡又睡不著,白天又沒精神,以至於經常頭暈眼花,怕是已坐下病根了,但又怕爹娘擔心,所以也不敢告訴別人。


    有好幾次,在鄉試中他都感覺良好,連謄寫卷子的書辦也悄悄告訴他,說他的文章火候老道,這次秋闈足以榮登桂榜。然而到最後,主考官不是說他試貼詩無才情,就是判定論策不對題,或者從表中又挑出些毛病來,總之就是不中。


    有同案老友曾對他說:“他說你差火候,你暗地裏添把柴就好了,把火燒得旺旺的,你試試中不中!”


    他是個書呆子,不明就裏,還傻傻地問怎樣添柴呢,那位老友嗤地一聲笑了,說:“誰不知你家是大財主。嗨,倒還不如不是財主呢,不然人家也不會有什麽想頭。那樣的話,有你這文章功夫,說不定也早就中了!——你明白了沒?”


    他這才琢磨出點味兒來,迴家和爹爹一說,喬向廷拍案說道:“咱平生不做皺眉事,你要想賄考,那何如賣房賣地去捐官?可你錢易叔叔說過,他最恨的就是賣官鬻爵!如果連官都能買賣,那麽天下還有什麽不能買賣的?買了官的人,他不得想法撈迴本兒呀?必定非貪即沾!”


    喬載智也點頭。從那起,他沒再提過一迴,也從來沒動過一迴那歪心思。


    轉眼數載,又是一個鄉試年,喬載德已逾不惑之年。同案的一幫朋友辦了幾個文會,有個同案好友叫做張大友,來約他去切磋文章。喬載德滿心想去,便與父親商量。


    喬向廷想了想,說道:“他們辦文會,出錢事小,可我聽前年來咱村交遊的茂才先生說,往年的文會雖然熱鬧,卻常飲酒賞花,吟詩作對,盡圖快活了,與科考毫無進益,你不去也罷。”


    載德很失落,又違忤不得,隻得去求母親,他娘說了幾次,他爹不聽,說:“臨近鄉試了,哪還有閑心去空談什麽風花雪月呢!哼,有那閑情逸致,倒不如靜下心來把那聖人文章再念幾百遍,都裝在肚子裏,考場上用著了盡管往外倒,強似和那班書生酸文假醋的呢。”


    他娘也沒轍。喬孟氏是個鋸了嘴的悶葫蘆,本來話不多,這功夫也不好為了丈夫的事跟老公公強嘴。


    章子晗聽說了,就趁飯後上來收拾碗筷時對公爹說:“爹啊,我聽說大哥想去參加文會,這本是一件好事呀,您老咋還攔著不讓他去呢?”


    喬向廷又把那與科舉毫無助益的話說了一遍。


    章子晗說:“您老這話女兒可不讚成。俗話說好男兒誌在四方,一個真正能幹事的男人,就得‘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馬。’要不出去交往,怎麽長見識?”


    喬向廷難為情地說:“可大考在即,總不能去那裏瞎耽誤功夫吧?”


    章子晗說:“您又沒親眼見過,怎麽就知道人家那是在瞎耽誤工夫?再說,即便去了不做文章,多去人場裏走走也是好的,說不定就能聽到一些有用的話題,寫文章興許能用得上呢!再個,或者能結交一兩個貴人,助他成事也未可知!”


    她說一句,她婆婆就在旁邊附和一句:“是呀,是呀,就是呢!”


    喬載祿更是與二嫂一唱一和,還過去抱住她的胳膊搖晃,說:“二嫂說得對,聽二嫂的!”


    喬向廷見自己在家裏陷於孤立,隻好對大兒子說:“罷,罷,你願去就去吧。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要是去了不做學問,萬一學壞了,迴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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