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喬載智迴到省城,大家以為他這次仍是迴家探親的呢,都圍著他噓寒問暖的。


    尚璞端著酒葫蘆、彎著腰,使勁抬起頭來,看著喬載智說:“嗯,你麵黃肌瘦的,我倒是放心了,看來你和你錢叔叔一樣,當官也沒忘了本!”喬載智點點頭。


    原來,此時家裏的三個女孩尚可馨、陳安如、陳安潔已經長大了,經陳安邦引薦都到京城同仁醫院做護理去了;獨有尚石頭留在尚璞家裏教義學,野葦和芊兒則到陳青桐家裏做護工。


    喬載智抬頭看著尚伯伯那瘦弱、彎曲的身子,又看看舅舅,——他也已由一個飄逸郎君變成滿麵滄桑的半老之人了。喬載智不覺黯然傷神,又想起錢叔叔的死,瞬間悲從中來,忍不住滾下大顆的淚珠。


    陳青桐覺得外甥心裏有事,忙問他:“到底咋的了?”


    喬載智猶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說出想迴來教義學的事。


    陳青桐還未置可否,尚璞卻“哼”了一聲,舉起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然後扭頭看著門外,默不作聲。


    喬載智不知伯伯是何想法,卻見他酒不離口,就勸道:“伯伯少喝點酒,您要善自珍重。”


    尚璞卻扭頭不看他,冷冷地說:“哼,但憑杯酒長精神,醉後何妨死便埋!你懂什麽?”


    喬載智知道勸不下他,也就不再多嘴了。


    青桐見外甥此番迴來不比往常,臉上寫滿了憂鬱,又追問他到底怎麽了。


    喬載智在舅舅麵前也就不作假了,便說了自己在外麵的那些艱難遭遇,舅舅心疼得掉了淚,又要查看他的傷口,喬載智說:“都愈合了,多虧了安邦弟弟。”


    尚璞這才轉過頭來,說:“好孩子,我知道你在外麵肯定不容易。可男子漢闖蕩天下,哪有那麽容易?大丈夫誌在四方,你如今已做到襄辦了,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啊!你錢易叔叔為了你,不可謂不盡心,你當他求人容易嗎?你得來太易,就不知珍惜了?你乖乖地給我迴去,要像你錢叔叔那樣,恪盡職守,委曲求全才行!”


    載智聽尚伯伯說到錢叔叔,一時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出來了,倆手抱著頭,佝僂下身子,用顫抖的聲音說:“錢叔叔……他陣亡了。”


    空氣驟然凝固了,隨即聽到啪嗒一聲,是酒葫蘆落地的聲音,尚璞像石雕一樣呆住了青桐也大吃一驚,忙問:“什麽時候?怎麽陣亡的?那麽彭大人呢?”


    “前一陣子北洋艦隊與倭國人海戰,大清戰敗了,他們,他們都陣亡了,還有小鴿子、王蒼娃……”


    青桐也跌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麵。


    喬載智斷斷續續地把海戰的事說了一遍,這時,全家人聽到哭聲都聚攏了來,當聽完喬載智的訴說,家裏人都哭成一片。他姥姥、姥爺邊哭邊說:“仙芝哎,我可憐的閨女,你在哪裏呢?你快迴來吧……”青桐聽了,更是哭得捶胸頓足。


    這時,就聽尚璞大叫一聲:“都不要哭了,他們身為軍人,都死得其所,壯懷激烈,死得其所啊!若是我,既凡從軍,也要馬革裹屍……隻恨自幼孱弱,徒死屋簷下!”說完,哆哆嗦嗦地摸起拐杖,步履蹣跚地向外走。


    這裏眾人你勸我,我勸你,最後剩下兩個老人哭個不止,青桐說一定要去找迴妹妹,他倆聽了這才漸漸止住了悲聲。巧兒忙打發店裏的夥計去買白布,替壯士們戴孝。


    雖說好的不哭了,誰知第二天一早東院裏又傳出淒厲的哭聲來,原來是芳華和倩兒早晨去書房裏為尚璞收拾被褥時,卻發現厚厚的枕頭全濕透了,就像水裏撈出來的一樣,那是尚璞悄悄哭了一夜,還不知他心裏有多麽難受呢!妻妾二人又心疼又悲傷,忍不住就又大哭起來了。


    芳菲和巧兒聽見了,趕緊從角門過來,聽了她倆說的,就摸了摸枕頭,也不由得心酸,又都哭了一場。


    青桐聽尚石頭說,他師父一早就出門去了,說是要去黃河岸上祭奠英靈,讓黃河把酒帶給大海,尚饗烈士。青桐放心不下,忙讓人套車,帶著眾人往黃河邊趕去。


    眾人好不容易趕到堤岸旁,就見尚璞正跪在泥地裏,自己喝一杯酒,又往河裏倒一杯,然後念念有詞地哭訴一陣子,再喝一杯,再倒一杯,再跟烈士們說說話。


    青桐怕他喝醉栽倒在河裏,忙趟過泥地來喊他,尚璞聽到聲音一迴頭,卻原來是連襟來了,這才不哭訴了。


    然而他這一迴頭,可把青桐嚇壞了,原來他的眼裏淌出血來,兩道血印子一直凝固到嘴角,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鬼呢!


    青桐從醫多年,隻知道杜鵑啼血,如今才知原來人的眼淚淌盡了,也會啼出血來!


    他跑過去一把抱住尚璞,顫聲說:“哥,別再哭了,你眼裏都出血了。你,你就是喊破喉嚨,壯士們也聽不到啊!咱家去吧,等備了酒菜,兄弟我背著你來。咱先家去吧……”


    尚璞隻覺得兩眼幹澀腫脹,卻不知道已然出血了,便摸了一把,果然有血。他向著黃河喊:“錢大人,彭大人,小鴿子,王蒼娃,我雖不能血灑疆場,但我用我哭出來的血,告慰你們的英靈,你們都安息吧!”說完衝著黃河磕頭。


    青桐也磕了幾個頭,才扶著他起身往迴走,尚璞還一步一迴頭地看那河水……


    尚璞自從啼血,視力逐漸模糊起來,有時閉了眼,也覺得雙眼幹澀滾燙。


    青桐查遍了醫書,用盡了良藥,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好歹穩定住他那微弱的視力。


    喬載智一邊照顧尚伯伯,一邊與尚石頭分頭教書。他不僅講新知識,還講曆史、講時事、講新思想,講得那些少年一個個也心明眼亮起來。


    魏鐵擔來送糧時,見全家上下都帶著孝,嚇了一跳,忙問是誰歿了。尚石頭嘴快,張口就將錢易的事告訴了他一遍,恰好被喬載智遇見,他擔心魏鐵擔的嘴沒有把門的,要是迴去讓爹爹知道他義弟歿了,那還要了他的命?就再三叮囑他要守口如瓶,魏鐵擔也知道其中的利害,打包票說迴去絕口不提。


    果然,他迴家後隻說二少爺在省城親戚家呢,說是迴來教書的。但這一句也差點把喬向廷氣死,心想他明明已是吃官飯的人了,卻放著朝廷的俸祿不享,迴來當教書匠!這不是打倒出溜嗎!


    他三天兩夜沒睡好,就要去城裏找兒子算賬,依蓮怕他父子在親戚家吵起來,死活不讓他去。


    章子晗聽說了,不怒反喜,她知道自己的相公在外遭了多少罪,自己也曾勸他迴來呢,這迴好了,他終於開放腦筋,想通透了。


    她見公爹氣忿忿的,就去上房和公婆說了他在外遭罪的事,不僅遭罪,甚而還有過性命之憂呢。依蓮聽了,先就嚇了個半死;喬向廷也愣了一會兒,想了又想,心道:“他那個什麽製造總局,雖是官辦的營生,卻也隻跟自家作坊似的,又不能坐堂斷案,更不能為民做主。既然當官不為民做主,那還真不如迴家賣紅薯來!罷罷,他既然願意教書,那就隨他的願吧,好歹沒有性命之憂。”他有了這心思,才得以釋懷,進而也就變得平和起來了。


    喬向廷身為“東家”,天天都要去“自家”工廠裏看看。這一天,他路過村頭,迎麵來了一夥吹鼓手,吹吹打打的,也有人放鞭炮。經打聽才知道,原來是本村商人喬慕財給他兒子喬旺福捐了個巡檢,迴老家來貼喜聯、待賓客、祭祖的。十裏八鄉的人聽說了,無不羨慕。


    喬向廷心裏也急得什麽似的,他早聽說那個旺福不成器,整天尋花問柳的,不料竟然能做巡檢,雖然是個末流的小吏,這在他們這小地方也已算是個讓人瞠目的官兒了!


    他反觀自己的兒子,雖個個品學兼優,卻一直都鬱鬱不得誌。為此,他心裏怏怏不樂。


    他有些失落地來到廠裏,就有孫騾子前來告假,說去給喬慕財家幫忙招待賓客,那裏按天記工錢呢。喬向廷也不好阻攔,隻好放他去了;另有幾個也來告假,有說去城裏給喬慕財家幫忙的,也有說去他老宅子裏幫忙的——因他家裏男丁不旺,喬廣亨和喬慕貴都已死了,老家沒人了。喬向廷也都一一答應,然後獨自迴到家裏。


    他終究還是心裏不平衡,便把喬載德叫到上房,狠狠訓誡了一頓,要他豁上命,也要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工廠裏的人手少了,眾人都忙得暈頭轉向的,尤其孫來銀,他爹去城裏了,他一人幹兩人的活。然而待了不到三天,來銀就哭著說,他爹死在城裏了。


    喬向廷大吃一驚,忙問:“你爹身體好好的,怎麽說沒就沒了?”


    孫來銀跺著腳說:“他是急死的!”


    據同去的夥計迴來說,喬慕財家請了一班小戲,旺福相中了裏麵唱小花旦的那個小孩,夜裏趁著酒偷偷霸占了那孩子,孩子哭著告訴媽媽,她媽媽與他家辯理,卻被說成是汙人清白,被打了一頓,她一氣之下上吊死了。孫騾子奉命去解屍體時才發現,上吊的竟然是自己的親閨女彩兒,就是他賣給戲班子的那孩子。


    孫騾子要去找喬旺福拚命,不料喬旺福揚揚不睬,大搖大擺地走馬上任去了。喬慕財反訛他們誣陷,要官府來打板子,孫騾子叫天天不靈叫地不地不應,當場急死了。


    喬向廷聽了,怒不可遏,就要讓喬載德寫了訴狀,去城裏打官司。


    他帶著孫來銀和大黃、小黃、李顯、李赫、狗剩子等人跑到縣衙,縣官早被喬慕財買通了,也不急也不慌,隻要眾人找出巡檢老爺強占她家孩子的人證物證來,還說彩兒是自己上吊死的,孫騾子是自己急死的,別人沒戳他們一指頭,與外人無關。


    這一下都把眾人給難住了,那孩子說的話又沒法做憑據,如之奈何?


    眾人垂頭喪氣地迴來,隻能痛罵狗官,出出氣罷了。


    老魏逢人就說:“想當年俺東家不讓他賣閨女,他不聽。如今死在這一氣上了,這也是前世的冤孽。”


    喬向廷聽說了,還專門叮囑他不要亂說,免得孫家聽了更悲傷。


    喬向廷迴想自己大半生,也曾遭遇了許多劫難,多虧了義弟錢易幫著解厄。如今雖不是自家攤了事,但也應給義弟說一聲,好歹叫他寫個信劄,教訓一下那個糊塗縣官。


    他把這一想法給人說了,也給人們帶來了好些期待。喬載德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寫了信,讓老魏去寄出去。


    然而十來天過去了,遲遲不見迴音。


    這天,喬向廷獨自去油坊裏轉轉,他剛到門口,就聽老魏父子二人在屋裏說話。老魏是個直腸子,說話不拐彎,責備道:“哼,我看那個錢易,官越大越沒人情味了,自從成了什麽將軍,情義也越來越薄了。唉,每次有事給他寫信,他哪一次時迴信來?”


    就聽魏鐵擔說:“您可別埋怨錢大人了。這迴真不怪他,他再也迴不了信。”


    老魏罵道:“你這個兔崽子,你光知道護著當官的!娘的,還不閉了你那臭嘴!”


    魏鐵擔還在那強呢,高聲道:“他死了你知道不?”


    “放屁,你聽誰胡唚?”


    “我聽二少爺說的,海戰時他陣亡了,還有彭大人、小鴿子、王蒼娃,他們也都死了你知道吧?”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噗通”一聲,像是房頂上掉下來個布袋一樣,他爺倆趕忙跑出去查看,卻見東家牙關緊咬,麵無血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昏死過去了。


    他倆登時懵了,誰也沒想到東家會悄沒聲地來到油坊裏。


    老魏一邊喘著粗氣叫喊東家,一邊跟兒子搖晃他。喬向廷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爺倆都嚇哭了。


    老魏想起小時候餓暈了時老人掐人中,此時他也顧不得一些了,就用大拇指狠勁掐喬向廷的人中,可皮都要掐破了,還沒動靜。


    魏鐵擔一看這下東家是真不行了,跑出去沒人聲地喊:“來人呀,救命呀!”


    幾個夥計都從作坊裏跑出來,看見東家在地上躺著,忙圍上去蜷他的胳膊腿,仍沒動靜,試試鼻息,甚而探不到氣息了。眾人都在心裏說:“完了,完了,這下沒救了!塌了天了!”


    欲知喬向廷性命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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