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喬載智早早起來,胡亂吃了兩口飯就坐車走了。


    一路上他不住地對車把式說:“快點,快點,再快點!”


    車把式心疼牲口,直說:“牲口吃不消了。您要嫌慢,自己怎麽不紮倆翅膀?”


    他這才不催了。


    好容易到了西局門口,他下了車就往裏跑,車把式還以為他要賴車錢呢,忙在後麵吆喝,他這才又跑迴來付錢,車把式喊:“夠了,夠了,不消這麽多。”


    喬載智也沒心思跟他計較,轉身又跑。


    他跑到彈藥廠門口,不小心與人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不是周先生又是哪個?


    隻見這位老者滿臉淒惶,須發更白了,皺紋更深了,眼睛也紅紅的,身板也羅鍋了。


    喬載智心中疑惑,叫一聲:“周大人,您怎麽來了?”


    周先生立足不穩,抬頭見是他,也叫一聲:“我的喬大人,你叫我好找啊!我,我是來向你辭行的,京華呆不下去了,我要去威海衛軍營裏收拾了行囊,告老還鄉,好歹把這把老骨頭弄迴去,落葉歸根。”


    喬載智忙問:“怎麽好好的也要告老還鄉?我聽說東海戰事正緊,前方將士必定急需輜重,你不協助我家錢叔叔籌備軍需,卻怎地臨陣脫逃?”


    周先生突然捶胸頓足地大哭起來:“我的喬公子,你哪裏知道,錢將軍他,他,他壯烈殉國了啊!嗚嗚……還有,還有彭大人、小鴿子、王蒼娃,他們都陣亡了。最可憐的是錢將軍,倭寇的炮彈炸得他血肉橫飛、屍骨無存!彭大人為了複仇,指揮水手開著戰船去撞敵艦,最後也都也屍沉大海了。蒼天啊,你不開眼啊,嗚嗚……”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索性坐在了地上。


    這一晴天霹靂,瞬間把喬載智擊得立不住腳,他隻覺得兩耳嗡嗡的,腦袋轟轟的,跟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起來,他也失足跌坐在地上,“哇”地一聲吐出來一口鮮血,然後兩眼發直,直勾勾地盯著周先生一動不動,變成一個木頭人了。


    周先生見他的樣子有些怕人,忙坐起來搖晃他,原來他是噴血後被一口氣給噎住了,搖晃了幾下才通開那口氣,然後長嘶一聲,心中的憤懣和痛惜一迸而出,眼淚瞬間淌滿了焦黃的臉頰。


    周先生忙起身勸他,一時也勸不住,周先生索性又陪著他大哭起來。


    路過的人不由得駐足議論:“襄辦大人這是咋的了?一老一少堵著個大門大哭,真是晦氣!”


    後來,惠海通跑來了,自從喬載智救過他的命之後,他也變得重義氣起來,今見義弟這個樣子,未免心疼,他一麵央人去找李碩果來,一麵勸說他倆止住悲聲。


    喬載智哭虛脫了,站不起來,幸而李碩果很快跑來了,扶著喬載智一步一挪地迴寓所去。


    惠海通卻被襄辦大人使人叫走了,因他仍須看長官的眼色行事,故而不得不去。


    來到寓所裏,周先生把海戰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他說:“倭寇突然在朝鮮挑起戰端,那是我大清的藩屬國,豈能容他侵占?我北洋水師倉促迎戰,可戰事不利,錢將軍心急如焚,恰好袁世凱大人從朝鮮迴國了,錢將軍畢竟是水師出身,他主動請纓上前線,由袁大人代替他在後方催糧。我聽幸存的壯士將,他與彭大人、小鴿子、王蒼娃同在一艘戰船上,倭寇經過近些年的經營,已然艦堅炮利,而我方戰船年久失修、缺彈少藥,戰鬥中自然落入下風。好容易運上炮彈來了,錢將軍一看,每一顆都金燦燦的,必定都是新造的,他心中大喜,快速上膛點火,卻不料竟是一顆啞彈,隻冒了一股煙就卡在炮筒裏了。你也知道,戰場上開炮都是一眨眼間的事,我方炮彈不響,敵方炮彈可就唿嘯著來了,正落在錢將軍身邊,就聽‘轟隆’一聲,錢將軍就炸得粉身碎骨、無影無蹤了。”


    周先生說到這裏,就聽喬載智“哎呀”一聲,驟然扭曲著身子,用手捂住胸口,滿臉痛苦狀。


    就見他忍了片刻,突然站起身來發瘋般地衝到門口,然後雙拳雨點一樣擊打著牆壁,直到把手背撞得血肉模糊。


    李碩果趕緊跑過去抱住他,他還在掙紮呢,一邊掙紮一邊哭叫:“是我,是我害死了錢叔叔,是我這雙臭手,造的臭彈!”


    說完又猛擊牆壁,留下了一片片血跡。


    周先生不知咋迴事,趁李碩果和他拉扯之際,向前擋住喬載智。


    李碩果就把廠裏造假炮彈的事說了一遍,最後他揣度說:“俺兄弟肯定覺得,是他自己造的那幾顆炮彈害死了他的錢叔叔。”


    錢師爺搖搖頭:“這麽說來,這樣的炮彈肯定不少!唉,哪能那麽巧?偏偏就是你造的那幾顆?”


    李碩果也說:“就是啊,說不定你造的還躺在彈藥庫裏睡大覺呢。”


    喬載智此時就像神經質般地自驚自疑,恨恨地說:“怨我,怨我,即便不是我造的,我也沒能阻住那些人糊弄人啊,我有罪,我有罪啊!”


    說完又大哭起來。


    李碩果說:“你為了這事還少受罰來?你還待怎地?我的好兄弟,咱都想開了些吧。”


    喬載智稍微冷靜了些,聽周先生繼續講道:“彭大人見炮彈不響,錢將軍殉國了,他登時火冒三丈,抖起虎威,招唿小鴿子、王蒼娃還有滿船將士,開足馬力催艦船向敵艦撞去,雖然中途中炮,但仍拚命向前,終於與敵艦同歸於盡了!壯哉,我可敬的彭大人!壯哉,我視死如歸的好兒郎!”


    周先生說到這裏,聲音不由得顫抖了,又帶了哭音,喬載智和李碩果也淚流滿麵。


    喬載智突然問:“我曾聽人說,咱大清除了北洋水師以外,還有福建水師、廣東水師等南洋水師,他們為何不來增援?”


    周先生頓足道:“他們都駐守著東南膏腴之地,豈肯輕易擅離駐地?再者南北水師因爭軍費,也積怨甚深,此時巴不得此消彼長呢,故而他們隻做壁上觀。唉,封疆大員但知保存實力,朝廷也無力調度,我大清實則一盤散沙而已!”


    喬載智聽了,隻能喟然長歎。


    這時惠海通忙完了襄辦大人交辦的事,氣喘籲籲地趕來了,他還買了飯來,可大家哪有胃口吃啊?他再三勸說:“人是鐵飯是鋼,怎麽著也得吃一口啊。”


    李碩果也勸,喬載智和周先生好歹才挨上了兩口幹糧。


    飯後,周先生就要告辭,喬載智看著他那老態龍鍾的模樣,有心送他一程,又想起烈士忠魂還漂蕩於大海之中,就說想跟他去威海衛一趟,他要親眼看看那浸染了烈士鮮血的海水,祭奠一下錢將軍和諸位烈士的英靈。


    這一點倒也合乎情理,周先生想想就答應了。


    惠海通說:“也好,你願去就去吧,反正你自己定了的事誰也攔不住你。再說,你又官複原職了,是個襄辦大人,還請了長假的,出去多久也沒人管你。”


    李碩果也點頭稱是,喬載智便跟著周先生走了。


    到了威海衛,喬載智顧不上歇息,直奔海邊,他在一塊礁石上長跪不起。


    迴軍營後他又托軍校買了香燭紙馬,再次由周先生陪著去海邊祭奠,這時他已欲哭無淚,隻在心中默念錢叔叔和諸位烈士早日得到安息。


    數日來,他不吃不喝,一言不發;每次退潮後,他都要到海中的一塊礁石上或坐或跪,望著茫茫的大海發呆,——他心中不僅充滿悲痛,還對這個衰敗的世道充滿迷茫。


    他每次去海邊周先生都要打發兵勇遠遠看著他,防著他想不開跳海。


    這晚退潮後,喬載智又去那塊礁石上靜坐,周先生因年齡大,連日來又太過勞累,就在自己營帳裏睡著了。


    他一覺醒來,聽見那嘩嘩的潮聲,轉眼一看發現對麵床上沒有喬載智的影子,吃了一驚,連忙叫著兩個水勇去海邊找喬載智。


    隻見海水已漲上來了,遠遠就看到靠岸不遠有一個黑點,不用問那準是喬載智的人頭。


    三人大喊大叫,可潮來潮去,他哪裏能聽得見?


    兩個好心的水勇隻好跳進海裏,奮力遊到他跟前,就見此時海水已經淹到他的下巴了,他隻閉著雙眼,麵無血色,靜等海水吞沒自己。


    兩個水勇一邊一個抓住他,就覺得他有千斤重,而且渾身已經冰涼了。


    一個水勇隻好潛入水底,就見他盤腿坐在礁石上,衣襟內塞滿了砂石,他被牢牢墜住了,就像個定海神針一樣。


    這個水勇鑽出水麵,深吸一口氣,招唿另一水勇一起潛下去,兩人費盡力氣才掏淨他懷裏的砂石,然後又冒出水麵,合力架起他來,這時他已失去了知覺,兩腿也僵硬地盤著,幸而兩個水勇的水性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像架羅漢一樣抬到了岸上。


    周先生忙脫下衣裳,裹住了喬載智,三人搓弄了半天,他才慢慢醒來,心口也漸漸跳動了,唿吸也有了暖和氣兒。


    當他醒過來後,周先生念一聲佛,撫著他的後背痛哭起來,說:“你怎麽這麽傻呀?為什麽想不開?”


    喬載智有氣無力地說:“錢叔叔是因我造的炮彈死的,叫我此生何以安寧?還是讓我去他身邊伺候他吧,能求得他的諒解,我死了也寬心。我的魂去陪伴錢叔叔,可我又怕身子被海水卷走了,家裏親人連屍首也難見一麵,隻好懷砂而坐,靜待海水淹沒,不料這次卻沒死成。”


    周先生說:“瞎想!你還年輕呢,你要是死了,你的父母妻子靠誰呢?再說,你留著有用之身,總能為天下蒼生做點什麽!可你要白白死了,於己於人、於國於家何益?”


    喬載智聽了,喟然長歎一聲,說:“唉,我何嚐不曾為自己的家國情懷而倍力前行啊?可憑著一己之力,於事無補,如今也心灰意冷了。”


    周先生又開導他說:“我久在錢將軍身邊做事,他常說一句話:‘一根筷子易折,十根筷子成梁。’單靠你一人之力,要想改變這個世道,當然如螳臂擋車、蚍蜉撼樹一般。但你若能喚起千千萬萬的人來呢,那可就不一樣了。”


    這句話說得喬載智的眼睛亮堂起來。


    他從威海衛迴軍工廠後,仍抱著一線希望,謀求實業救國,然而一件事又將他那脆弱的心重重一擊。


    那是博朗約他談天時在洋房裏噶登對他的刺激。


    因嘎登一直對錯失山本的銀子耿耿於懷,他見了喬載智就說風涼話,這次見他來,又說:“嗬嗬,當初你們賣給人家一張圖,就收五千兩銀子,如今報應來了,人家一戰定乾坤,你們不僅要賠付東瀛兩億兩白銀,還要割台灣、割澎湖列島、割遼東給人家呢,而且朝鮮再也不是你們的藩屬國了。哈哈,這下你們虧大了!”


    博朗忙替喬載智打圓場,說:“不不,聽說遼東不用割了,又用三千萬兩銀子給贖迴來了。”


    噶登笑著說:“哈,這也不是他們的本事,而是俄國人從中幹涉的結果。不過,俄國人也從來就不是什麽善類,他們一直把東三省視為自己的領地呢!”


    博朗醒悟似的說:“唔,這話說的倒沒錯。說實話,縱觀半個世紀以來,侵占你們大清國土最多的就是沙俄了,他們割走的領土,能頂得上歐洲好幾個大國!”


    又轉頭對喬載智說:“嗯,你要記住,不光日本人可惡,對你們來講,沙俄也不得不防,都須警惕戒備啊!”


    噶登嗤地一聲笑了,說:“戒備個屁,你看他們這些拖著辮子的東亞病夫,平時自己造船造炮沒法子籌錢,戰敗後割地賠款倒爽快的很。哈,兩億兩白銀,哪輩子還完!”


    又點畫著喬載智的腦袋說:“你們這些大辮子,自己的錢白送給人家造船造炮,過後再讓人家拿著新造的武器來打你們,真不知道你們是咋想的!哈,再看眼下的軍火廠吧,鋼鐵也練不好,火炮也造不好,都是幹什麽吃的?”


    喬載智啞然無語,他默默地迴到廠裏,不吃不喝!


    不久後,喬載智隻身迴省城裏來了。他已經辭去了機器製造總局所有的差事,要去尚伯伯的義學裏教書。


    在迴鄉途中,他結識了一位士子,名叫林旭,乃是福建侯官人。當時他倆都在一家客店裏打尖,林旭見喬載智儀表不俗,便與他攀談起來,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林旭給他推薦了一部書,叫做《盛世危言》,說是“澳門之子”鄭觀應寫的,說是眼下天下有誌之士都在讀這部書;他還說,在京的舉子們將“公車上書”,康先生還要在京城辦“強學會”,喚醒民眾,鹹與維新呢。


    他還拿出了一幅畫有各種動物的地圖,指著說:“上麵畫的熊代表沙俄,虎代表英國,青蛙代表法國,鷹代表美國,太陽代表日本,腸代表德國,它們腳下的地塊就是他們在華的勢力範圍,唉,我華夏國土將要被列強瓜分殆盡了。窮則變,變則通,眼下隻有維新變法,革除舊製,才有出路。”


    臨分手時,林旭對喬載智說:“兄台以後可隨時到京裏找我,以便互通聲氣,探討學問。”


    喬載智牢牢記住了他的話,他也一度冒出跟林旭去京城的想法,但畢竟自己對官場的惡習已深惡痛絕,實在不想再迴到那大染缸裏去,於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此時,他一心想迴尚伯伯辦的義學裏教書,那裏有許多幼童,可以籍此開化民智,——少年強則國強!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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