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喬載智不顧自己的發辮尚未長齊,就急切地迴鄉探親。


    往常迴鄉,因途經城裏,他必定先去看望姥爺姥姥的,這迴因為沒有了辮子,不好意思麵對親戚,便繞過省城直接迴老家了。


    他也怕鄉親們笑話,就戴了一頂瓜皮帽,又圍了一條大圍巾,用以遮掩脖頸。


    到了家裏,眾人一見他,又驚又喜。


    他爹已經大安了,見了他也很喜歡。


    等他除下圍巾來,大家見他腦後空蕩蕩的,都吃了一驚,他爹當即沉下臉來,嗬斥道:“你看你在外待的,都學了些什麽洋景?你辮子呢?人不人鬼不鬼的,祖宗的臉都要被你丟光了!”


    喬載智趕忙跪下,解釋道:“俺們煉鋼的人,都要剪掉辮子,不然容易碰著鋼水,引火燒身。”


    他爹將信將疑,他娘趕忙打圓場,說:“既然這麽著,咱守規矩沒錯。起來吧孩子,人家怎麽著,咱就怎麽著,不丟人!”


    他爹這才不理論這事了。


    三弟喬載祿真的長高了,猛一看就是個小大人似的,他一高興就忘乎所以,仍像個孩子似的摟住二哥的脖子親個沒夠。


    倒是喬載智的親兒子喬慶遜,反而眼生得很,載智幾次想抱他,他都躲得遠遠的,每次都掙脫了他的去找娘親,眾人都笑;他二兒子慶信也已半歲了,他抱他時卻不怕,還用小手摸他的臉呢。


    他三個侄子喬慶勤、喬慶儉和喬慶謙也顯得有些拘謹,都遠遠地看著他,等著他分糖果。


    夜裏,喬載智臨睡時不願脫去貼身上衣,章子晗不依,他隻好緩緩脫下來,子晗猛然看見他背上那一片傷痕,嚇了一跳,這才知道他在外麵受了不少罪,未曾開口問已然淚水漣漣。


    喬載智柔聲說:“沒事,都好了。”


    子晗輕輕撫摸著傷疤,問:“還疼嗎?”


    喬載智搖搖頭。子晗說:“你要是覺得在外麵難做事,咱就不去了。今後家裏的工廠你來管,咱也餓不著。”


    喬載智不言語,隻是搖頭,又止住她的手,還把她的小手放到自己嘴裏親著咬著,眼裏卻又不爭氣地流下淚來。


    夫妻倆哭一陣、說一陣,都有訴不完的離愁、道不盡的恩愛。


    等著喬載智熟睡之後,章子晗又仔細查看他的傷疤,見有的地方凸起老高,有的地方凹陷很深,就知道他受了很大的痛楚,心疼得哭了一夜。


    第二天,依蓮見兒媳兩眼紅紅的,還以為她熬夜了呢,悄聲說:“他說請了長假了,日子長著呢。”


    第三天,子晗一下紅臉了,低頭說:“娘啊,瞧您說的是什麽呀?”


    喬載智和章子晗一起去拜會親友,尤其是曹雲纖家,因喬金寶為了廠子而墜崖,他倆都很關心她家裏人,給她家帶了好多禮物。


    他倆又帶著兩個孩子去看望嶽父母,老兩口喜歡得不得了,他嶽父攬著慶遜,嶽母抱著慶信,逗著孩子玩。


    他嶽父提起前番親家公重建工廠的事來,對女婿說:“親家公和你脾氣一樣,都是那麽耿直的人。前陣子入股建廠時我送去了二百兩,沒多有少,可親家公說什麽也不收,臨走又硬給拿迴來了。咋著?多少是咱親戚們的心意,難道不是實在親戚,不是一家人咋的?”


    喬載智忙替父親致謝,一再說爹爹是考慮您老攢點銀子不容易,建廠入股可多可少,哪能動用您二老的養老錢?


    他嶽父嶽母都自言自語地說:“唉,都是那麽強的人!”


    迴到村裏,曹茵沾又約眾人來請喬載智吃酒,都被他婉言謝絕了,因他這次迴來,心情極為低落。


    他已去自家原來的廠址看過了,見那裏已被挖成巨大的一個天坑,洋人們坐在高台上喝咖啡,包工頭們則甩著鞭子驅趕勞工下坑挖礦石,四周時常有亂石滾落下去,坑底時而傳來勞工的慘叫聲。


    見到這些,喬載智就氣不打一處來,然而這時他卻忍住了,他已變得不再那麽容易衝動了,更不會輕易發怒,他凡事已懂得退而求其策了。


    他迴到家裏,見大哥喬載德在書房裏搖頭晃腦地讀八股文,昏昏欲睡的。他見了這些,心裏愈加煩悶,隻好迴自己屋去逗著慶遜和慶信玩。


    一晃數月過去了,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新建的工廠裏,曹師傅天天陪著他。


    這迴他不僅僅沉迷於工藝了,更對新的經營和管理模式感興趣:他早從妻子口中得知,廠裏每個人都入了股,即便沒錢的工人,章子晗也贈給了他們股份,讓他們除按件領取一定的薪酬外,還參照工廠每月的收益分紅,有時得到的分紅會遠遠多於薪酬。


    這麽一來,人人都覺得自己成了工廠的主人,或者說都是給自己幹的,因而“馬不揚鞭自奮蹄”了。


    喬載智深受啟發,心想:這不就是大同嗎?若這大清的天下都像這樣,那麽洋人誰敢進來欺負?誰要敢進來,億兆黎民肯定要和他拚到底!


    這天傍晚他從工廠裏迴家,還沒進大門呢,就聽到書房裏吵得不可開交。


    原來是大哥嫌三弟讀書時總打瞌睡,說他他又不聽,二人就吵起來。大哥氣得要動戒尺,三弟卻也不怕他,反而氣衝衝地跑出來去上房找爹爹評理,——自從他咬了洋人坐了監,又被打一頓放迴來後,他在家就變得格外傲嬌起來,有時他爹也得擔待他三分。


    然而不知怎的這迴喬向廷卻並沒格外袒護他,大概他是觸碰到了老人家要孩子們苦讀聖賢書、博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底線吧。


    這迴爹爹不光不袒護他,反而也數量了他幾句,說他自己不用功,還帶累壞了倆侄子也不用功。


    喬載祿咋唿著說:“大哥講書味如嚼蠟,任誰也會犯困!”


    見爹爹不聽他的,他又去找娘親評理。依蓮也不偏袒他,隻怨他讀書不用功。


    喬載祿更生氣了,又去找二嫂評理,子晗倒是決不派他的不是的,耐心聽完了,柔聲勸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最聰明,雖然那書晦澀難懂,但隻要你專心下來,就沒有學不會的書,你別忘了——‘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功夫’,咱大哥也是為你好!等你中了狀元,嫂子也跟著沾沾光!嗯,今兒既然跟大哥鬧頂了,就先別進書房裏,等著氣順了再念書吧。來,先跟著嫂子去賬房裏幫田伯伯記記賬,你寫的字可比他強多了!”


    喬載祿雖然還嘴硬,喋喋不休地埋怨大哥講書無趣,雙腿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二嫂走了。


    晚飯時,喬載祿也不理大哥,而且吃得也少,胡亂扒幾口飯就賭氣睡覺去了。


    他娘想給他送倆饃,喬向廷說:“別理他,再這樣下去,慣瞎了脾氣了都!”


    早晨,大家都早起灑掃庭除,喬載祿和三個侄子屋裏卻都沒動靜,喬載德知道他仨好賴床,早忘了與三弟的嫌隙,要去屋裏掀被窩。進去一看,載祿的被窩空著呢,原來他天不亮就又負氣出走了。


    喬載德忙跑出來告訴爹,他爹說:“甭慌,他一準又跑去你二妹家了,不然他能去哪?嗯,先別理他,讓他在那消消氣,自然就迴來了。你二妹也不讓他在那住長了,怕他在那不學好。”


    然而過去兩天了,一直不見人迴來。


    喬載智有些沉不住氣了,想要去找,喬向廷一再說:“擔心什麽?又不是跑了一迴兩迴了。隻是王千銀那狗東西和他臭味相投,真怕他在那裏不學好。你去弄迴他來也成,順便也看看你姐。”


    喬載智騎了騾子去二姐家找人。


    夏葉見了二弟,眼淚汪汪的,一者想他了,二者自己滿肚子的委屈,今兒終於見到親人能說說話了。


    喬載智聽說姐夫總不上進,連他父母家的家底都要被他敗光了,又氣又急。


    背過身時,一想起爹爹說她姻緣前定的話,卻也無可奈何,心酸之餘,免不得偷偷抹眼淚。


    他一見兩個外甥身上衣服髒兮兮的,也沒什麽衣裳換,他忙從懷裏掏出三五兩碎銀子來塞給她——那是他丈母娘偷偷塞給他的,叮囑他在外時別難為了自己。


    夏葉見二弟這麽疼自己,哭得更哽咽難抬了,末了囑咐倆孩子:“可別跟你爹爹說啊,要是他知道了,轉眼又沒了,連油鍋裏的錢他也能撈出來花。”


    喬載智問夏葉:“三弟來後都做啥了?”


    夏葉說:“他來了以後坐了沒大半個時辰,就跟著那賊熊出去了,當晚整夜沒迴來。昨晚半夜才迴來,我也吊吊著個心,問他他也不說。唉,跟著那壞熊,學不出好來,你好歹把他治迴家吧。”說完,她忙著去燒飯。


    喬載智卻無心用飯,倆孩子說領著他去街上走走,也許能碰到他倆。他倆一邊一個牽著舅舅的手,幸福地走在街上,遇見別的孩子們時,臉上頗有炫耀的神色。


    忽然大外甥的指著一家鹵鴨店裏說:“小舅在那裏。”


    喬載智從窗外一看,果然見王千銀和喬載祿正由一個打扮得十分整齊的人陪著飲酒,喬載智覺得那人好麵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名字。


    他帶著倆孩子一步跨進門裏,店小二還滿臉堆笑地招唿他呢:“爺好!裏麵請。”


    又拉著長腔衝裏麵喊:“三位~~”。


    人從門裏進,裏麵的人就不由得抬頭看。


    喬載祿一眼看見二哥,頓時滿臉漲紅,站起來不知所措;王千銀也站起來了,嘴裏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卻見那個衣服光鮮的人也站起身來,走到喬載智跟前打了一個千兒,說:“小的參見二爺,聽說二爺發達了,小的先給二爺賀喜,小的這廂有禮了!……哦,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小老兒是喬二乖啊!”


    喬載智一下想起來,確實是他,那鷹鉤鼻、三角眼,不是他是誰?隻是多日不見,他已須發變白,還蓄了山羊胡子,但是赫然發福了,那胖嘟嘟的臉上油光錚亮。


    喬載智下意識地拱手還禮,若按莊鄉,他該管喬二乖叫叔呢。


    原來喬二乖跟著大哥投奔張大戶以後,既殷勤又賣力,漸漸地比他大哥還討主人的喜歡。


    喬慕貴和喬大乖死了以後,他和兒子喬占鼇就成了打手們的頭兒了。


    他是個笑麵虎,善用陰險狡詐之術統禦弟兄們,且心狠手辣,打手們對他也既敬又怕。周邊做生意的人,誰不交保護費,他兒子就讓他家破人亡,他爺倆為主家斂財無數。


    隨著他年齡漸老,他曆練的心機越來越深了,遇事他不大出麵了,都由兒子喬占鼇帶弟兄們上陣,漸漸把喬占鼇樹成了道上的瓢把子了。


    這麽一來,他父子就有些功高震主的味道,有時張大戶甚而也看他爺倆的臉色。


    他爺倆是有仇必報的人,凡與他有過節的人,總也逃不過他的毒手。


    因他曾與陳青桐有過節,故而也就仇視他姐夫喬向廷,於是總纏著他二女婿王千銀不放,引誘他吃喝嫖賭,無所不為。


    這次是王千銀攢了幾兩銀子,領著內弟來賭,恰好喬二乖正在賭場裏轉悠呢,心想這迴可逮著他了,可以狠狠坑他一下子了。於是他暗中讓人抽老千,讓他倆一輸再輸,後來借了債又輸了。他哥倆心裏很沮喪,喬二乖熱心地說:“輸點錢,不妨事,我讓人領著二位去喝花酒。”


    他打發人領著他倆到了青樓上,王千銀自是駕輕就熟,卻把喬載祿給嚇壞了,怎麽也不願上樓去。


    那老鴇子說:“放心吧,有人結賬,不用掏錢。”


    喬載祿仍一口迴絕,響當當地說了一番話:“不!我聽我大哥說過:‘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我也曾聽一位和尚說過:‘紅粉就是骷髏,欲望就是深淵。’所以這個‘淫’字,我是打死也不敢沾的!”


    那人沒法,隻好迴複了喬二乖,喬二乖改請他倆去吃酒,這才來到這鹵鴨店裏。


    喬載智哪知道他這些事?他隻聽舅舅說過喬二乖這個人心術不正,所以被攆迴老家了。


    今兒一見,就聽喬二乖說:“聽說您在津門混的風生水起,竟做了提調了,可喜可賀!今後小人要是在家鄉混不下去了,就投奔提調大人去。咱這鄉裏鄉親的,還望大人多多提攜啊!”


    他卻不知,喬載智不光做過提調,還曾做過襄辦,甚而差點做了會辦呢。


    這時,就聽鄰桌一個像讀書人模樣的客人長歎一聲,說道:“唉,什麽大人、小人的!東海上正開戰呢,東洋人把大清的戰艦都打沉底了,也沒見有哪位大人能出山力挽狂瀾!”


    喬載智聽了,大吃一驚,忙問:“這消息準嗎?”


    那讀書人說:“那還有假?我姑媽年輕時嫁到海邊,全家靠打漁為生,如今來投親靠友了,在那裏混不下去嘍!”


    喬載智跌足叫道:“哎呀!我在家耽擱太久,差點誤了大事!海上開戰,必奇缺炮彈,我得趕緊迴去!”


    說完,把兩個孩子交給王千銀,抓起三弟來,去街上上雇車就走,留在二姐家的騾子也不要了。


    王千銀再三要他家去,兩個孩子也抱著腿不讓舅舅走,他這才答應去騎騾子。


    臨走,喬載祿還不忘拿了那些鹵鴨給兩個外甥帶迴去,——他倒會過的很!


    喬載智與三弟同騎一匹騾子迴家,路上他先說起弟弟護廠坊、護爹爹的事,誇他長大了、懂事了,然後才又說起他讀書犯困、負氣出走的事,教訓他以後萬萬不可這樣了,父母年紀大了,這樣豈不讓父母擔心?還訓他說:“叫你讀書你犯困,你跟你姐夫徹夜不歸,怎麽不犯困來?”


    說得喬載祿低了頭,他這才加鞭狂奔迴家了。


    到了家裏,他說機器製造局裏有急事,自己這就走。然而天色已晚,父母哪裏肯依?子晗也眼巴巴地望著他,欲說還休。


    他隻好先去車把式那裏雇了車,答應多住一晚,明天一早動身。


    是夜,子晗與他難舍難分,兩人纏綿之中,喬載智歉疚地說:“唉,我不在家,大人孩子的事都讓你受累了。你生二孩時我也沒能迴來,可苦了你了。”


    章子晗搖搖頭說:“你是在外做大事的人,要是兒女情長、婆婆媽媽的,俺還看不上眼呢。”


    喬載智羞愧地說:“是我沒出息,每次迴來過後就讓你抱一窩,受罪的總是你。”


    子晗把臉埋在他的臂彎裏,羞澀地說:“俺願意。”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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