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老莫來到屋內,裏麵卻黑咕隆咚的,什麽也看不見。對於製作火藥,他是個門外漢,因而也不懂的這裏麵的禁忌要領,兩眼一抹黑,他不得不打火照明。


    可這一打火可不要緊,雖未接近火藥堆,但屋裏到處彌漫著粉塵,就聽“轟”的一聲,粉塵被他引爆了,火藥庫也炸起來了,登時把他炸了個粉身碎骨。


    那惠海通站在門外,也被氣浪推出老遠,拋在院內昏過去了。


    隨後爆炸之聲不絕於耳,火光衝天,令人驚懼。


    趕巧喬載智從博朗洋房裏迴來,托爾也跟著他來替博朗取書。他倆聽到爆炸聲,看到熊熊的火光,忙疾步向火藥庫跑來。


    喬載智老遠就看見義兄倒在地上,房頂上不斷崩出火球來。他也顧不得許多,跑過去抱住義兄想往外拖,不料他實在太肥胖了,喬載智竟拖不動。


    這時,天上一個火球正照著他倆落下來了,喬載智救人心切,下意識俯身護住身下的人,火球砸在他的背上,瞬間他的頭發、衣服都著了火,背上也竄起火苗來,幸虧托爾急忙跑過來,脫下衣服撲滅了他身上的火,救了他。


    這迴大概是過了半個多月,喬載智才蘇醒過來,他趴在大王廟醫院的病床上,渾身纏著紗布。


    原來,他的頭皮和後背都有大麵積燒傷,這麽重的傷,連馬醫生也束手無策,他知會了陳安邦,陳安邦心急火燎地趕來,用中西結合之法,最要緊的是祖傳的金瘡藥,那是清熱解毒、愈合傷口的良藥,救了表哥一命。


    當陳安邦看到表哥醒過來時,頓時就哭了,他不僅是心疼他的傷勢,還因他的一次次劫難而痛心。


    原來,這期間李碩果和博朗、托爾都把前因後果告訴他了,每說到傷心處,這些大男人都泣不成聲,一個個哭得撕心裂肺,陳安邦這才知道表哥在這裏遭了多少難、受了多少苦。


    而喬載智這次死裏逃生後,反倒心胸豁達起來了,他清醒以後,就勸表弟說:“哭什麽?我死了一迴才知道,死就如睡過去一般,忽悠一下就沒感覺了。我這輩子還從沒那麽輕鬆過呢,唉,——能死真好!”


    說完,大顆大顆的淚珠反而不由得落下來。


    兄弟倆就這樣對坐而泣,直到李碩果和陳王氏趕過來勸解,他倆才止住悲聲。


    陳安邦作為名醫,他的病號自然不少,同仁醫院的蘭院長再三寫信催他迴去,他隻得給表兄留足了藥劑,灑淚而別。


    喬載智又在醫院裏住了一陣子,在馬醫生的精心診治下也恢複得很快,頭皮幸而未留下傷疤,隻是遲遲長不出頭發,背上燒得太深,傷痕累累,也再難恢複如初了。


    喬載智隻擔心自己的頭發,要是紮不成辮子,那以後還怎麽見人呀?


    他在病床上趴著,覺得五髒六腑都被壓扁了,身上稍稍疼得輕點以後,他就掙紮著坐起來了。


    原先都是李碩果和托爾在這裏伺候他,他一旦能自己活動了,就把伺候他的人都攆走了,雖然兩臂一動就牽扯著後背鑽心地疼,但他寧願忍受疼痛,也不願讓別人伺候自己。


    惠海通也因震蕩受了輕傷,但那點傷連破皮都沒有,要不是義弟,他的小命早沒了,那個大火球能把他燒得精光。


    當他知道是義弟救了自己之後,那顆麻木的心也蘇醒過來了,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


    他背地裏感激涕零,但當麵卻不啼哭,當他看到義弟那傷痕累累的慘狀,他決心傾盡所有迴報義弟。


    他那富商爹爹也來了多次了,留下了足夠的銀票,買吃買喝都不在話下。


    但喬載智清醒以後,就沒花過義兄一分錢,因為他不是為了錢而去救人的。在他而言,救人那是他的本能,不管身處險境的是誰,他絕不會見死不救的。


    傷勢稍有好轉,喬載智就在醫院裏待不下去了,一再想迴廠裏去。


    李碩果不願意,勸道:“你就安心療傷吧,火藥廠裏又不是離了你不轉!”


    喬載智搖搖頭,仍掙紮著要迴去。


    陳師傅恰好在這裏呢,就問:“你迴去能做什麽?身上帶著傷,也幹不了活。”


    喬載智說:“我迴去盯著點兒,防著他們又填充假火藥。我家錢叔叔,還有彭大人、小鴿子、王蒼娃,都在軍中效力,要是與洋人開戰,少一顆啞彈就能多保住他們一條命!”


    旁人聽了,眼眶也都濕潤了,心想:“他都傷成這樣了,還記掛著別人,真是菩薩心腸!”


    喬載智天天盼著出院,可還沒等到那一天呢,天津衛軍政司的人就來抓他了。


    原來火藥庫爆炸以後,引起了各方的注意,機器製造局的總辦大人為了查獲真兇,將此案交給了天津衛軍政司查辦,——軍政司查處案件可以避開地方上的那些繁文縟節,能幹脆利索地查獲真兇。


    可這樁案子破獲的難度甚大,因是一起爆炸案,庫內的東西被炸得蹤跡全無,既然物證全銷,憑什麽查案呢?又到哪裏查去呢?


    可他們查來查去,最後在牆外一件燒損了的工裝上,因工裝有編號,還繡著名字,一查就知道是誰的,最要緊的是,裏麵竟然有火種!


    而那件工裝,正是喬載智的,況且那時他也在場,還被火球砸暈了呢。


    雖然他被燒傷了,但也脫不了幹係;那惠海通也是嫌疑人之一,因為當時他也在場。


    軍政司憑著這些線索,還不等喬載智傷愈,就到醫院裏去抓他了。


    那些公人可不管他身上有沒有傷,見了他就抹肩頭攏二背捆了個結實,後背的傷口又都裂開了,這點把喬載智疼死!


    他們把喬載智投入了黑牢裏,就像他被關禁閉的黑屋子一樣,在裏麵吃,在裏麵拉,又密不透風,可知喬載智受了多少罪!


    他們提審喬載智時,都不用動酷刑,因為他的背上背著酷刑呢,稍一揉搓他,他就疼得要死要活的。


    然而即便這樣,他也拒不承認那莫須有的點爆炸藥庫的罪名,再三說自己不在場,是去洋房裏了,博朗、托爾可以作證。


    不料這些天他倆被嘎登恰好給打發到南洋去公幹了,遲遲不迴來,因而也無法取證;軍政司就問噶登,那噶登因為得不到賣圖紙的銀子而耿耿於懷呢,這迴便昧了良心,報複喬載智,硬說當天他在洋房裏沒見著他。


    洋人的話,軍政司能不聽嗎?


    這下喬載智是在劫難逃了。


    那惠海通倒是沒被投入黑牢中,因為他巧言令色,巧舌如簧,軍政司的人辯不過他。他說:自己身為提調,隨時去庫房查看紕漏,以消除隱患,那是自己的職責,原無什麽大驚小怪的!當時因聽到庫房裏有動靜,他本想進去查看是誰在裏麵的。不料剛到跟前,屋裏就爆炸了,自己當場被震昏了,也就什麽都不知道了。他說得天衣無縫,不僅擺脫了嫌疑,而且還是個恪盡職守的有功之人呢!


    於是軍政司就把疑點都落在了喬載智的身上,——他的工裝在擱在外麵呢,雖然燒掉了多半,但編號還在,且裏麵裝有火種呢,而靠近火藥庫是嚴禁煙火的!


    軍政司辦案就是快,既能抓捕人犯,也可判決人犯,他們很快給喬載智定了罪,判了個斬立決!


    當軍政司把這個結論告知總辦大人時,他吃了一驚,實在難以置信。


    然而大家卻言之鑿鑿,都說喬載智在廠裏混的不如意,肯定心中懷恨,很有作案的動機:他最初由會辦被降為襄辦使用,算是一恨;主持煉鋼後被強行封爐,算是二恨;阻止封爐被關禁閉,算是三恨;打靶場上派他冒險點引線,算是四恨;勒令他下苦力去填充炮彈,算是五恨;詆毀火藥被當眾鞭撻,算是六恨……有那麽多恨,他去殺人也是可信的,何況隻是點爆個火藥庫,以泄私憤呢?


    總辦大人還在猶疑,軍政司已然就要問斬了!


    李碩果聽說了,大吃一驚,徑直去找總辦大人申冤,總辦大人大人一紮撒手,說:“這與本官無關,是軍政司偵破的。本官也不相信他會做出此事,也想替他通融一二,可軍政司那裏卻是六親不認的。”


    眼看午時三刻就要到了,李碩果和陳師傅一商量,別無他法,先去菜市口去喊“刀下留人”吧!於是他倆跌跌撞撞地跑向菜市口。


    老遠就看見喬載智被五花大綁,背後插著一支高高的亡命牌,身前是一個木墩子,他大概是累極了,亦或是真的生無可戀了,索性跪在地上,將頭擱在木墩子上,這叫做引頸就戮。


    劊子手站在他身後,抱著鬼頭大刀,就等午時三刻行刑了。


    李碩果想跑過去,卻被手持紅纓槍的官兵攔住,他隻好高聲大叫:“刀下留人!冤枉啊……”


    官兵哪裏肯讓他亂喊,掄起槍杆打他。眼見他無法靠前,陳師傅也跟著喊:“冤枉啊……刀下留人!”


    可仍然無濟於事。


    時辰到了,劊子手舉起了寒光閃閃的鬼頭大刀,這時,就聽有洋人的聲音從人牆外圍傳進來:“stop it!”“hold your hands!”


    官兵不料會有洋人替他申冤,劊子手放下了刀,人牆也敞開了一個缺口,原來是博朗和托爾迴來了,他倆趁勢擠了進去。


    李碩果和陳師傅也跟著擠進去,他倆先跑到喬載智跟前,附身抱住他,讓他揚起頭來,喬載智已是萬念俱灰的了,沒想到還有兄弟們趕來救他,這時他才積攢了點力氣,抬起頭,慘然地看著兩位大哥,眼中卻不爭氣地流出淚水來。


    李碩果和陳師傅再也忍不住了,也心疼得痛哭起來。


    博朗顧不上太多,他徑直跑到監斬官案旁,學著剛才李碩果和陳師傅的口吻大叫:“冤枉啊……刀下留人!”


    監斬官雖是軍方的,素日驕橫,然而卻也惹不起洋人的,見今日這兩位洋人鬧法場,不得不喝令:“收隊,暫將犯人收監!”


    後來經博朗、托爾證實,火藥庫爆炸時,喬載智確實在洋房裏,他並不在現場,是托爾陪同他迴火藥廠拿書的。


    噶登這時也紅著臉說自己記錯日子了。


    軍政司又問起他那件工裝來,說裏麵有火種,兩個洋人對此一無所知。


    李碩果猛然想起數月前惠海通曾披走了一件舊工裝,經他辨認,正是那一件。


    軍政司這才感覺被惠海通耍了,氣哼哼地叫人去抓他。


    此時惠海通早已從托爾那裏知道是義弟救了自己的性命,此時終於良心發現,承認那工裝是自己披到火藥廠裏去的,與喬載智無關。他說:“因傍晚自己去查房時覺得有些冷,就順手披了一件舊衣,當時不曾想披的是此前借的義弟的,因沒多想,披著就走了。又因自己近來學著抽水煙,火種是不離手的,順手就裝進工裝去了,都是無心之過。當看到火藥庫裏有人影時,自己忙跑去查看,身上的衣裳就此滑落在門外了。不料此時火光一閃,轟隆一聲,自己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這些話仍無可挑剔,不光把他和喬載智給洗出來了,那麽縱火的人肯定就是房子裏的那個人影嘍,早炸得無影無蹤,死無對證了。


    軍政司沒法,隻好當場將喬載智釋放,但對於惠海通,雖則未必是他縱火,然而帶火種入廠已然違規,遂革了他的襄辦之職,將他杖脊五十,罰金五百兩了事。


    後廠裏發覺老莫失蹤了,大家這才猜測縱火的人是他!


    這下軍政司覺得破案有功,忙上報兵部,批複“照準。”


    總辦大人這時方知是冤枉了喬載智,遂為他正名,將他官複原職了。


    但喬載智已看淡一切,襄辦對他來說就是個累贅,所以他再也不穿襄辦的行頭,內心一直沉靜如水。


    喬載智一沉靜下來了,就十分想家,尤其牽掛老父和曆經牢獄之災的小弟,當然也更思念自己賢惠體貼的妻子。


    他本想當即告假歸省的,卻又擔心自己的發辮燒光了,模樣異樣,此時迴去遭家鄉人恥笑。


    他又熬了數月,雖頭發長些了,但仍沒法編辮子,卻也能勉強蓋住脖頸了,於是他便告長假省親。


    火藥廠的會辦卻不敢批,因喬載智此時在局裏已成了個名人,有關他的事都須請總辦大人的示下。


    會辦隻好去迴稟總辦大人,總辦大人覺得前番對不起喬載智,故而無論他告假多久,都一概允諾。


    於是喬載智告別好友,踏上了迴鄉的路程。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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