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喬載智老家來信寫的何事?


    原來,不久前喬金寶與老田去外省收賬,迴來的路上遭遇了馬匪。當時他倆正走在山梁上,馬匪看得真真的,揚鞭催馬如風馳電掣般趕來。喬金寶懷裏揣著銀票,情急之下忙交給老田,要他藏在灌木叢中,由自己去引開馬匪。他隻顧往山上跑,誰料前頭路盡,腳下乃一絕壁,馬匪越來越近,喬金寶張慌失措之間,不慎墜下懸崖。這些,都被潛伏在樹叢中的老田看在眼裏。


    他待馬匪走了,跑到懸崖邊了望,但見下麵霧氣蒙蒙,隱約可見有粼粼的波光。


    他驚魂未定,心裏再三盤算,如今有這些銀票,若自己潛遁迴鄉,也足夠十來年生活用度。


    可是他轉念一想,自從喬廣善過世後,他們一家人就悲痛不已,如今喬金寶又被澗水衝走了,留下家中孤兒寡母更是孤苦無依;又加上新東家喬向廷對自己也不錯,眼下如何忍心卷了銀票潛逃?那樣的話喬金寶可就真的杳無音訊了!


    他想來想去,最後良心發現,決定迴喬家村去。


    他跋山涉水,迴村裏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這一下喬金寶的母親妻兒差點哭死,喬向廷一家也痛徹心扉。


    喬向廷集齊家裏所有的銀錢,作為對他家的補償,她婆媳推辭不過,隻得收了。


    章子晗怕曹雲纖婆媳孤單,還天天過去陪伴她們,曹雲纖也很感激這個通情達理的侄媳婦,兩人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一天忽地來了一波洋人,拿一些裝有鏡子的物件,四處照來照去,末了相中了喬向廷家那兩處廠坊的地塊,說是下麵有鐵礦。


    隨即就有官差來,說這片土地被洋老爺征收了,用來開礦,責令他們五日內拆除一切。


    喬向廷與廠裏的人哪肯依從?僵持著不拆。


    五日過後,洋人帶著差役氣勢洶洶地趕來了,二話不說,上去就強拆。廠裏的人堵在門口不讓進,雙方推搡起來。


    喬向廷年老體弱,在人群中被推搡得前仰後合;喬載德本是個斯文人,手無縛雞之力,他看著父親被推搡,隻能幹吆喝:“住手,住手!”可沒人聽他的;喬載祿是個不怕死的愣頭青,他見父親被夾雜在人群中,趕緊上前護住,然而一個洋人看出喬向廷是個頭兒,衝過去對喬向庭就是一記耳光,又一腳把他踹倒在地。


    喬載祿一見爹爹被洋人打了,火冒三丈,一時也不顧什麽了,衝上去就拚命,可畢竟年輕力弱,不幾下就被人高馬大的洋人摜倒在地,他又爬起來狠命往前衝,又被摜在地下,他就這樣不停衝、不停摔,最後他急眼了,抱住洋人毛茸茸的胳膊,在手背上狠咬一口,硬撕下一大塊肉來,洋人疼得咿哩烏拉地大叫。


    這下可把官府的差役嚇壞了,幾個人合力將他治住,五花大綁地捆起來,罵道:“你這狗崽子,屬狗的呀你,敢咬洋老爺?抓迴去下獄處死!”


    最終,眾人被驅散了,廠坊也被夷為平地;喬載祿被抓走了,喬向廷也氣得一病不起。


    喬載德惶恐無計,隻得寫了訴狀去告,卻很快被官府駁迴了,還斥責他們違抗了洋人。


    喬載德是個“下筆雖有千言,臨事卻無一策”的人,隻好聽從弟媳的建議,提筆給錢易叔叔寫信,卻遲遲不見迴音。他等不及了,又悄悄給二弟寫信,要這位襄辦弟弟速速迴家探親,設法營救小弟。


    這裏喬載智看了信,一時昏死過去,好容易醒過來,也已急瘋了,掙紮著就要出行。


    李碩果與王蒼娃如何放心得下?再三勸阻。


    李碩果抱住他勸:“人慌無智啊,兄弟你要三思!”


    王蒼娃也說:“你要走了,按照軍令狀,可要下大獄的!”


    喬載智聽了,一下又想起煉鋼的事,這才漸漸冷靜下來,他思及爐裏已鋪了底料,那也是錢呢,現又急等進貨,軍令狀約期半月,逾期重罰,洋人也等著看哈哈笑;又想起家中的禍端,此時實在兩難。


    他思之再三,就向他兄弟二人深深作了一揖,說道:“如今全靠兄弟們幫我。待我修一封家書,請王哥代我迴家走一趟,捎給父母,代我向父母請安,替我在床前盡孝。另請李大哥帶著王哥,去京城賢良寺裏找到我家錢叔叔,問他可收到我家兄信否?一並求他給我家鄉父母官修書一封,讓王哥帶了家去呈給衙門,搭救我那苦命的兄弟要緊。”


    說完,忙去桌前寫信,對家裏隻說自己主持煉鋼,正處在緊要關頭,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待自己忙完了煉鋼廠裏的事,自然迴家探親。最後寫上:“不孝男,載智敬上。”


    然後交給王蒼娃,叮囑他說:“家父臥病在床,你一定要替我多磕幾個頭,多盡兩天孝。隻不可告訴他們我立下軍令狀的事,免得他們牽掛!我這就去找義兄商議籌款購料的事,隻要他肯相助,多出幾百兩銀子,好歹進些料,煉一小爐鋼,消了那軍令狀。李哥待京裏完事後,速速迴來幫我啊。”


    他倆答應了,都去告了假,收拾包裹,匆匆出行。


    喬載智擦幹眼淚,去找義兄商量。惠海通早聽說了這事,正躲著不見他呢,不料這次正走了個對個兒,沒奈何,隻得聽義弟訴說。


    惠海通耐著性子聽完,說道:“這都是你不通世故的緣故,隻好好做你的官罷了,卻硬要逞能,以小博大。如今叫我有什麽法子?你說籌錢?家父起早貪黑,好歹攢幾兩銀子,卻拿來讓你拋在水裏?”


    喬載智苦苦哀求,惠海通說道:“也罷,看在你我兄弟一場的份上,待我給家裏捎信,看看能湊多少,好歹也算幫幫人場吧。”


    喬載智大喜,跪謝義兄。


    十多天後,惠海通拿來了十兩銀子,送到喬載智的寓所裏,還說儉省些用,籌錢不易。


    喬載智大失所望,這夠幹嘛使的,於煉鋼而言,無濟於事。不過這也聊勝於無,還得千恩萬謝地收下。


    李碩果也給家裏寫信要錢,連同自己攢的薪水也湊了二十兩紋銀,喬載智對他感恩戴德,因為他知道這已遠遠超出他所有的家當了!


    如今,加上自己積攢的薪俸,共計四十六兩了,可要想拿去煉鋼,那還不是杯水車薪?再多出一倍來也無濟於事。


    正在一籌莫展之時,老家裏又來信了,看筆跡仍是大哥喬載德寫的,信中說:“既然二弟忙,讓王蒼娃代為省親,也在情理之中,——家中事已完結:三弟載祿已獲釋迴家了,一者因老父在十裏八鄉還有些名望,好些有交情的士紳聯名上書,官府也不得不關顧民意;二者當地興起了義和拳,許多拳民打抱不平,紛紛向官府抗議,聲討洋人,官府也懼怕三分;三者恰好錢叔叔的信也到了,官府也就送個順水人情,將三弟打了一頓釋放了,唯傷勢尚未痊愈。老父見三弟迴家,病情已大有好轉。


    信中還說:“至於被拆廠坊的事,經弟妹拿主意,唿籲大夥兒湊錢,另擇新址建廠,大家都同意入股。鑒於咱家自從賠付喬金寶家裏後已無錢入股,見字請速將薪俸寄迴,或亦可向同僚暫借些許,以入股建廠,不然廠坊非我家所有矣!”


    李碩果看了,心裏急得什麽似的,坐立不安,他忽對喬載智說:“我想來想去,倒不如把這四十六兩銀子寄迴老家去,那樣作坊裏好歹還有咱家的股份。可是你若拿這點銀子去煉鋼,還不夠塞牙縫的呢,有什麽用!”


    喬載智這時正躺在炕上發愁,擺擺手說:“那可不行!積少成多嘛,起碼夠買幾車焦炭的了。再者,籌錢籌到最後時,即便差一文錢,也開不了火!還拿什麽煉鋼?至於家裏嘛,大不了不入股,隻種那幾畝薄田,也夠養活一家人的了。”


    把李碩果氣得直跺腳。


    然而這封信中妻子的做法卻讓喬載智大受啟發,心想:“這真是家貧思賢妻,板蕩識忠臣啊。既然老家裏開作坊可以來個眾籌,我為何不能在煉鋼廠內搞眾籌?”


    他心裏一亮膛,頓時對妻子無限感激起來:“啊,我賢妻真是個賢內助——昔日諸葛亮身後有個黃月英,我身後就有個章子晗。黃月英雖然聰慧,卻是個出了名的醜妻,而我賢妻不光聰慧,還特漂亮呢……”


    想到這裏,他一骨碌爬起來,跑到煉鋼廠裏寫告示,貼出去發動眾籌。


    然而他想的太過簡單了,眾人已領會了會辦大人的心思,一個個滿懷顧忌,哪敢往裏搭錢?故而告示貼出多日,一個投錢的也沒有。


    喬載智又失魂落魄了,不幾天的功夫,他更加形銷骨立,消瘦得沒個人樣了。


    厲會辦和莫襄辦在一旁偷窺著,暗自彈冠相慶起來。


    這事不知怎地傳到槍炮廠裏去了,博朗先生聽說了,徑直來寓所找喬載智。見他躺在炕上,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李碩果正在給他喂水。


    博朗忙問這是怎麽了,李碩果說:“唉,您是洋大人,不知俺們有句老話,叫做‘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一文錢憋死英雄漢’!這一陣子,俺兄弟為了籌錢愁死了,你看都愁成啥樣了!”


    然後,他就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博朗聽了,一拍額頭,說聲:“上帝啊,你遇見這麽作難的事,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嗨,真沒拿我當朋友啊,不夠意思!”


    喬載智有氣無力地說:“俺們中國人的事,和你說有什麽用?洋人們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你雖心善,難不成你信奉了教會裏的神,就會變魔法生錢不成?”


    博朗笑道:“不必祈求上帝變錢,你屋裏現放著一位財神爺,你怎麽不求他?”


    喬載智問:“在哪呢?”


    博朗說:“就是你自己啊,老話說‘求人不如求己’,你就是一位財神爺!”


    他見喬載智和李碩果都一臉懵懂,就說:“你忘了?你研發的那份無後坐力火炮圖紙,賣給那倭賊,賣了五千兩白銀呢!我以上帝的名義起誓,我一文沒動,一直替你保管著呢。呶,這就是銀票。”


    然後從包裏掏出厚厚一遝銀票來。


    喬載智見了,疑惑地問道:“什麽?我的?你們果真賣了這麽多?你們不是早已裝進腰包了嗎,那嘎登先生怎會讓你……”


    博朗笑笑,就把自己要錢、嘎登要女人的事說了一遍。


    喬載智一下來了精神,起身就從炕上蹦下來,赤著雙腳跑到博朗跟前,默默看著這位洋友,兩眼禁不住滾下熱淚來。


    這下有錢了,一切都有希望了,用那個大型爐煉一爐好鋼也不在話下了!


    喬載智的心頭瞬間撥雲見日,他無比慶幸自己結交了這個虔誠的基督徒,他甚而覺得,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了的,應該好好地感謝上帝!——上帝是無私的,真心信上帝的人也是無私的,而博朗就是真心信奉上帝的人!


    等博朗先生走了,李碩果因從未見過這麽些銀票,放在炕上,就一直那麽盯著看。他出了一會兒神,扭頭看著喬載智,說:“我覺著,你從裏頭拿出一千,給老家寄迴去,把新建的廠坊盤下來,這樣兩邊都不耽誤!”


    喬載智想了一下,搖搖頭說:“那可不行!這錢其實本不是我的,它是屬於咱們機器製造總局的,因我在廠裏任事,我所有的創意也都是廠裏的——這個沒錯,就是廠裏的!它應該用於咱廠,煉鋼正得其所!”


    李碩果撇了撇嘴,說:“要是博朗不給你,你也沒有這番說辭;洋人掖起來就掖起來了,什麽廠裏不廠裏的?”


    喬載智說:“這正是博朗的可愛之處,他信上帝,不會做壞事的。不管怎麽說,這錢不能動!”


    李碩果又說:“那麽把那四十六兩寄迴老家去總可以了吧?”


    喬載智想了一下,又說:“我想把義兄的那十兩退給他,你看他出錢時的臉色,我看了心裏難受的很。另外,你的那二十兩我也想還給你,因為你家也不富裕,還不知為了湊這些銀子受多少難為呢!”


    李碩果堅決不要,喬載智堅決不依,最後他隻得都依了喬載智。


    喬載德在家望眼欲穿地盼著二弟寄銀子來,後來也隻收到了十六兩,入股新廠後,占股還不及曹雲纖家的幾十分之一呢,甚而也比不過那些夥計們,其中大黃、小黃各湊了三十兩,老魏父子各二十五兩,李氏弟兄各二十兩……曹家雖是金主,卻十分謙讓,公推章子晗做了掌櫃,又讓她公爹喬向廷做東家,——他不做也得做,因為大家仍然都喊他東家!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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