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喬載智果然去找厲會辦了,然而去了多次都見不著他的影兒,——平時會辦大人的應酬多,京津官員走馬燈似的來打秋風,要不就是坊間的生意人爭相請他,他排號都排不過來呢,哪有功夫見部屬?下屬有事要見他,均需去師爺那裏預約,凡未預約的,他根本不見,這都是不成文的規矩。


    喬載智後來不耐煩了,管他那一套呢!就在一個和暖的正午,他徑去會辦大人的公署大廳裏坐等,來個守株待兔他。


    這麽一來,下人們慌了,因知道他有通天的本事,所以都不敢硬攆他。


    就這樣,直等到天過申時,厲會辦才醉醺醺地迴來。


    進門一見喬載智在那裏坐著,他心中老大的不高興,然而卻也並未形之於色,——蓋官場中的人大多已練成了這種本事,即使心中下刀子,臉上卻也保持一團和氣。


    他客客氣氣地問喬載智有何見教。


    喬載智先打了個千兒,然後直言不諱,把想主持煉精鋼的事開門見山說了。


    厲會辦被他氣樂了,說道:“你來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該是個曉事的!凡事都得有個體統,咱們煉鋼廠裏的事,事無大小,都是有專屬的,你隻把該管的事管好即可。——前番我囑咐你設計個圖紙,把那一道運鐵水的鐵軌挪挪,拆下來焠火翻新,你畫了沒有?那紅黑的家夥躺在那裏那麽難看,上頭來人,顯得咱沒一點兒精氣神兒,長官皺眉,我麵上也無光。”


    喬載智一點兒也不會拐彎,直言道:“大人容秉,恕在下直言,焠那個無用,終歸是鐵家夥,黑就黑著用唄。要緊的是再煉新鋼,把那些脆而易斷的廢鋼重新迴爐,去除雜質,那才有韌性,那樣才能用來打造神兵利器……”


    “胡說!誰說那是廢鋼?那都是工匠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煉出來的,鋥亮嶄新,你怎麽倒說是廢鋼?你太目無尊長了!你隻管胡言亂語,豈不有失體統?毋用多言,我還有公務要辦,你退下吧!”說完,甩手去裏間了。


    喬載智碰了一鼻子灰,情急之下又單腿跪地,想叫住大人,卻見他拂袖而去,他隻好氣噎心堵地退出來了。


    喬載智數日來情緒低落,李碩果看在眼裏,就勸慰他說:“如今做事不易,不單是你,人人都這樣。——你別往心裏去,就當沒這迴事兒好了。”


    喬載智說:“我才不往心裏去呢,我是鬥智不鬥氣的。我退而求其策,已想好了,要用更大的官壓他,他必會服軟,——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嘛,尤其在這仰人鼻息的地方,我就不信他沒一點怕性兒!”


    李碩果頻頻點頭,說道:“對,對,用李中堂壓他。”


    喬載智卻又憂鬱地說:“唉,我心裏實在不願用李中堂的旗號壓人,畢竟與他毫無瓜葛,隻是機緣巧合,由錢叔叔引薦,我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可是真要狐假虎威,這樣的事我還真做不出來。”


    王蒼娃說道:“他奶奶的,管他呢,如今我算明白了,那麽多人裝神弄鬼,怎地獨不興咱們做?再說,你又不是為自己謀財,正應該去試試。”


    一句話把喬載智那種負罪感給驅走了,他又想起《孫子兵法》與《資治通鑒》來,頓腳說:“也罷,古之成大事者,亦必先自苦心誌。我今為大義而不拘小節了。兵法雲:兵不厭詐。我且去詐他一詐!”


    隨即他又去見厲會辦,這迴見麵也不施禮了,進門就從容不迫地說:“昔日錢將軍曾帶攜下官去拜謁李中堂,中堂大人當麵囑咐下官:若是主持一廠事務,務必要勵精圖治、奮發有為。而今自己身為襄辦,想主持冶煉一爐好鋼,以不負中堂大人的重托。望大人玉成其事!”


    厲會辦一聽他曾拜謁過李中堂,當即變得恭順親和起來,對所請之事也不再生硬地迴絕了,一再說有事好商量,凡事皆可從長計議。


    他先打發喬載智迴去,然後找來莫襄辦商議對策。


    莫襄辦本就是主持煉鋼的,一聽喬載智想要取而代之,就氣不打一處來,但他也顧忌喬載智身後有李中堂的背景,因而遇事也不得不深思熟慮。


    他思慮良久,眼珠一轉,悠悠地說:“這有何難?既然他想逞能,那就叫他過一把癮。哼哼,隻怕最後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厲會辦說:“願聞其詳。”


    莫襄辦說:“大人不記得三國時草船借箭的故事了嗎?周瑜要殺諸葛亮,乃與他約期造箭,二人立下軍令狀,周都督卻囑咐軍匠人等故意拖延,凡是應用物件都不與他齊備。諸葛亮也隻能幹等著,若不是天氣有變,江中起霧,他來了個草船借箭,周都督管叫刀斧手將他斬訖報來。如今,他既然不知天高地厚,大人何不效法周瑜之計,先與他立下軍令狀,卻暗中囑咐采辦人等,且不可與他提供方便,到時……嘿嘿。”


    厲會辦聽了,連稱妙計。


    厲會辦急招喬載智來見,喬載智知道必定是所請之事有了迴轉,就興衝衝地來了。一進門,見會辦大人喜笑顏開,告訴他準許他主持煉鋼!喬載智大喜,再三拜謝大人,說自己一定會殫精竭慮,不負重托!


    厲會辦卻又說道:“不急,不急。咱們醜話說在前頭,這可是你主動請纓的,若成了便罷,若不成,白白耗費人力物力,那是要受罰的,不然何以服眾?你須立下軍令狀,咱們約期半月,你敢嗎?”


    喬載智一錯愕,他又反過來複過去想了一下:自己琢磨煉鋼技藝,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應該是能馬到成功、胸有成竹的!他咬咬牙,便鄭重地答應了。厲會辦便喚過文員來,當場寫了軍令狀,一式兩份。


    喬載智拿了自己那份軍令狀,躬身而退。


    他來到廠裏,先去爐間巡視一遍,又召集起眾人來,說了會辦大人對自己的任用。


    大家麵麵相覷,似有不信。


    喬載智取出軍令狀,當場宣讀,又讓大家傳看了,大家方才信了。


    平時莫襄辦主持煉鋼時,一切都有洋人調度,眾人都受夠了洋鬼子的氣,今兒由自己人主持了,登時歡唿雀躍起來。


    喬載智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他按照自己不知盤算了多少遍的方案,逐一分派差事,眾人聽了,無不稱奇,都讚他思慮精密周詳。一時人人踴躍,紛紛行動起來。


    他對洋技師也有差遣,誰料洋人當場咆哮起來,嚷道:“你們是東亞病夫,懂得什麽煉鋼?假使不讓我們主持,必敗無疑!”然後揚長而去,隻做壁上觀了。


    喬載智也不強求他們,隻對眾人說:“既然洋人看不起咱們,大家更要加把勁。等煉出好鋼來,也給咱中國人爭口氣!”


    眾人心裏何嚐不這樣想?一個個都熱情高漲,有打掃場地的,有擺放工具的,有檢查爐體、爐壁、爐蓋的,有調試傾爐機械的……忙得不亦樂乎。


    不到數日,爐具、器械等全都整飭一遍,於是喬載智帶人先去看原料,經過精挑細選,才讓人裝料進爐。


    底料陸續運過來,然而尚未鋪就,就有廠裏的采辦來說,庫存原料不足,急需進貨。喬載智很詫異,說:“我才領著人看過庫房的,庫存充足。”


    采辦忙說:“是江南鐵廠伸手來借,按照朝廷敕令,把原料調運走了。”


    喬載智大急,讓采辦速速采買原料。采辦爽快地答應了,卻伸手向他要錢。


    喬載智詫異地問:“你采買原料,自去采買就是了,找我何來?”


    采辦卻說:“哈,您老說得輕鬆。您老要不給錢,小人拿什麽采買?”


    喬載智懵了,問:“上次裝爐煉鋼,難不成也是主持煉鋼的人出錢買料嗎?”


    買辦說:“所謂彼一時此一時也。那時有料,如今庫存不足,小人稟過會辦大人,會辦大人急忙上折子要銀子,那個怕是遙遙無期。小人聽說您老立了軍令狀的,怕您受罰,所以請您的示下,您看是進料還是不進料?進料您得想法籌銀子。”


    喬載智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妙,忙跑去問厲會辦,厲會辦撚著胡須說:“原料調走了,我也沒法。可也怪你,也不問問朝廷政令的走向,就催著煉鋼。這下咋辦?你簽了軍令狀的,把工匠們也都攪動起來了,還鋪了底料,猶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煉不成,枉費這麽多人力物力,任打任罰可是你說的,把你下大獄也是輕的!”


    這下喬載智傻眼了,他本以為隻要管好工藝,足可煉出好鋼的,誰料卻成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他再三央告厲會辦從速向上要銀子,厲會辦皺眉頭說:“我何嚐不著急?已再三遞折子了。可是如今國庫空虛,連總辦大人也無能為力,你讓我這個會辦咋弄?難不成要我點石成金?”


    喬載智也早國庫空虛,即便總辦大人出麵,那也是一時半會兒難奏效的。


    他摸摸懷裏的軍令狀,情知自己已是騎虎難下了。


    不久,洋技師也聽說了這件事,都幸災樂禍起來,隻等看他的好戲。


    喬載智連日來茶飯不思,不幾天的功夫就瘦了一圈,李碩果和王蒼娃見狀都心急如焚,問他:“你立的軍令狀,上麵這‘認打認罰’是怎麽個意思?打多少?罰多少?”


    喬載智搖搖頭,李碩果大叫:“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立什麽軍令狀?”


    喬載智斷言道:“嗨,要是有原料,依我的設計,準能煉成的!誰知一紙政令卻把原料給調運走了!”


    王蒼娃叫道:“媽媽的,什麽調運走了,別是給倒賣出去了吧?”


    李碩果問:“這話怎講?”


    王蒼娃說:“我在茅廁掏糞時,恰好有兩個富商模樣的人進去撒尿,他倆嘀嘀咕咕地說了幾句話,我雖沒聽清底細,但知道他們沒幹正事兒,就聽那個胖子說:‘這次倒賣的原料可賺大發了。’瘦子說:‘多虧了會辦大人關照,幫咱從京城拿到了調撥令,大搖大擺就把原料給運出去了。’你聽,裏頭又貓膩呢!”


    李碩果當即斷言:“嗯,看來他們陰毒的很,為了不讓咱兄弟以後過問煉鋼的事,備不住從背後下黑手了!”


    喬載智聽了,二話不說,就要去查那紙政令。


    李碩果說:“他們既凡敢往外運,自然上下打點疏通好了的,查有什麽用?”


    喬載智想了一會兒,鎮定地說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想好了,既然全廠都被我攪動了,洋技師也在那裏等著看熱鬧,正是開弓沒有迴頭箭!如今也隻好想法籌銀,少進些料,改用那個小型的爐子罷了,好歹煉出一爐鋼來,解了這軍令狀,也好堵住洋技師的嘴!——我這就給家裏寫信,俺家裏現開著兩個廠子,叫家裏好歹挪湊些錢來,另外我再去找義兄商議一下,他家裏也有商鋪,本是巨富之家,或者也能幫襯一些。嗯,隻要煉出一小爐鋼,厲會辦那裏自沒話說!”


    說完,開始修書。


    他向家裏不敢說自己簽了軍令狀的事,隻說朝廷正值備戰之際,廠裏需借款煉鋼,打造軍火。


    他邊寫邊說:“家父深明大義,常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話,如今煉鋼備戰,於國於民,善莫大焉,他老人家一定會傾囊相助的!”


    他寫完信,讓王蒼娃去寄,可還沒出門呢,卻見一郵差前來下書,說是喬襄辦的急件。


    王蒼娃忙收了,迴屋交給喬載智,拆信來讀,不讀則已,未及讀完,喬載智便大叫一聲,口吐鮮血昏倒在地。


    嚇得他倆趕緊將他抱起來,放在炕上撫弄了半天,才緩緩醒轉來,哭道:“大哥來信,說是家門不幸,連遭兩難:前者金寶叔走失,自家傾囊賠付;今廠坊又被洋人強拆,以致血本無歸。父親因這事病危,小弟也遭牢獄之災。家裏要我迴去探視,我這就走!”


    說完掙紮著要起身,王蒼娃忙按住他。


    李碩果看了信,也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如何是好?”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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