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喬載智臉上帶了酒,迴到煉鋼廠裏,但見天色尚早,素常他也不慣曠工的,便直奔廨廡而來,想找幾個工匠探究一下何以屢出廢鋼。進門一看,但見裏麵靜悄悄的,隻有一個小蒼頭正伏案睡覺,他大喊一聲:“人都到哪裏去了?”


    那個小蒼頭是專管灑掃、燒水、烹茶之類雜務的,聞聲起身,揉揉惺忪的眼睛,見是喬副提調,忙迷迷瞪瞪地去沏茶。


    喬載智是不慣讓人伺候的,說聲:“你別管我,隻顧幹正事兒去就是。”


    小蒼頭笑著說:“啥子‘正事兒’?小人伺候您就是正事兒!”


    喬載智嗔笑道:“小家夥,巧嘴!那,他們人都去哪兒了?”


    小蒼頭反倒問他:“怎地?您老沒去喝壽酒?”


    喬載智一皺眉,問:“又是誰的壽酒?”


    小蒼頭騷騷頭皮,說:“是提調大人老家裏的喜事,說是他太翁的八十壽誕。”


    喬載智厭惡地道:“這是怎麽說?上月才剛給他家第五兒過完滿月,感情他家喜事連連呶?哼,還不是借機斂財!這破地方,一年到頭孩生日娘滿月的不斷,但凡管著點事情的過完老的過小的,沒完沒了。”


    小倉頭大概也隨了分子,心裏不情願,歎道:“唉,也難怪哈,凡有求於他的人,聽見風聲怎好不去?少不得隨幾錢幾兩銀子,——擱不住人多啊,湊齊了就有幾十上百兩,吃席才花幾個錢?還有些曉事的,就隻隨份子不赴席,那更是討好舔腚的勾當。”


    喬載智也說:“就是呢,上麵的大人們一年裏更是喜事不斷,嗯,白事也不少——哎,提調家的太翁?他不是前幾年已辦過白事了嗎?我記得真真的!咋的?今兒詐屍了啊?老棺材瓤子跳出來慶壽啊?真個是滑天下之大稽!”


    因小蒼頭是新來的,自然不知,隻得賠笑說:“管他呢,人家提調大人說了是他家太翁好日子,就有人替他張羅,咱隨大溜就是了,幹嘛非那麽較真兒?哦,您老的臉上也有酒,難不成是給哪個大官去捧場了?嗯,你們當官的場麵上的事也多,——到底是哪位大人家裏有喜事啊?”


    他見喬副提調不吱聲,知道話說多了,忙嘻笑著說:“打嘴,打嘴!小人是個碎嘴子,不該亂打聽。”


    喬載智昂頭說:“我剛來時是隨份子的,可眼見沒完沒了,也就懶得理他們了。哼,有那閑工夫,還不如看書、喝茶、睡覺呢!”


    小蒼頭就像觀看天外來客似的,上下打量起這位大神來,隨後一伸大拇哥,說道:“好樣的,有種,我就佩服您這樣伸直腰杆子的人!可小人卻不行,上有老下有小的,指著俺掙錢養家呢,俺誰也得罪不起……俺隨了半吊,攢了幾個月的薪水,打水漂兒了。”


    “那你怎地不去吃酒席?”


    “數俺隨的少,吃不著啊,故而提調大人也沒叫俺去。”


    喬載智說:“你這孩子太心實,你隨半吊錢,這不就是俗話說的‘半吊子”嗎?哪怕再少一些呢,也討他個好。”


    一句話說得小蒼頭又窘又急,卻又悔之無及,隻好垂頭喪氣地燒水去了。


    喬載智挨至傍晚也沒見有人迴來,隻好迴寓所去了。


    數月來,喬載智心裏總覺得不大安寧,他老想起周先生說的話,唯恐他迴去真為自己去跑官,那可真讓錢叔叔把自己看扁了。思來想去,他幾次想給錢叔叔寫信,稍稍自辯一下,但轉念一想,別是周先生隻是順嘴一說卻並不當個事兒吧,若自己卻當真了,巴巴的寫了信去,反倒真成了向錢叔叔討官了。後來,他幹脆撂開這件煩心事,抱著那部史書啃起來,很快沉迷其中,以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李碩果和王蒼娃都笑他是個書癡。有時李碩果五更起夜,還見他在燈影裏讀書。


    日複一日,他倆擔心他的身子,勸他別再這麽耗神費力了,喬載智笑著說:“‘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夜間無事,我不趁著年輕眼神好多讀幾卷書,老了就讀不動了?你倆不知,這真是一部好書,任誰看了也會手不釋卷的。”


    他倆聽了,知道勸不動他,也隻好由著他秉燭夜讀了。


    有一個傍晚,李碩果急匆匆地從外麵迴來,憂心忡忡地對喬載智說:“兄弟,你隻顧埋頭讀書,你可知外麵對你風言風語的,有好多人議論你呢。我聽了很氣惱,還和人爭辯了幾句。我說:‘俺兄弟從來不是那樣的人!’他們見我插話,扭頭就走。唉,再這樣下去,恐怕對你不利!”


    王蒼娃在旁聽了,吃一驚,忙問咋了。


    李碩果說:“我聽人議論說,喬副提調自從來到這裏就不合群,總喜歡獨來獨往的。還老鼓搗些蹊蹺玩意兒,其實是不務正業。”


    王蒼娃生氣地說:“放屁,誰他媽的嚼舌根呢,要見了那人,我一飛鐮削下他的腦袋!”


    喬載智沉靜地說:“我當什麽大事呢,這些閑言碎語我早聽說過。”李碩果說:“你既然早就聽說過,為啥不向人解釋一下,省得讓人誤解你。”


    喬載智笑道:“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多說何益?再者,我的座右銘是:‘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嗬嗬,我不屑與那些長舌婦對嘴。”


    三人正說著,惠海通突然造訪,見三人在閑聊,便從背後大叫一聲:“猴崽子們,我來了!”把三人嚇了一跳,迴頭見是他,忙起身讓座。


    惠海通趔趄著身子坐在桌旁,李碩果忙倒了一大黑瓷碗白開水來,惠海通眼皮也不抬一下,見桌上有書,徑去亂翻,問道:“這是看什麽書呢?”


    見封麵寫著《資治通鑒》,便搖搖頭,問義弟:“你啃這古書作什麽?有意思嗎?”


    喬載智說道:“沒意思。”


    “沒意思讀他做什麽?”


    “正因為沒意思,才要讀它解悶。”


    李碩果見他弟兄倆話不投機,忙笑道:“襄辦大人,您近些日子也不來串門了,自是稀客。您有所不知,——近來俺兄弟著了魔了,夜夜頭懸梁、錐刺股地苦讀呢。”


    惠海通笑道:“哦,他這是要去考秀才呢,還是去考狀元去啊?——不過,恕愚兄直言,你就是考中了狀元,也隻是出井的蛤蟆穿綠衣,終究不是個做官的料兒,早晚也隻淪為人家的笑談罷了。”


    王蒼娃不樂意了,沉著臉說:“你怎麽這麽說俺家公子?”


    惠海通說:“他素日孤芳自賞,不知怎的得罪了襄辦大人,誰料襄辦大人喜歡拉老婆舌頭,到處編排他呢,把他糟蹋得一無是處!廠裏誰人不知?唉,可也是哈,這為官做人之道,愚兄教導你多少遍了,你總是不聽,頭碰南牆也不知悔改。看來你就是個被人踩在腳底下、永無出頭之日的料!愚兄是何等人,你早聽我的,早升官發財了,也不至於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他說話的口氣很有些自大,且也能聽出得意的話音,原來,近期經他上下打點和通融,已將自己與煉鋼廠出廢鋼的事開脫盡了,所有的麻煩已消弭於無形,所以他說話不覺就帶出不可一世的口吻來。


    這時就聽門外一片聲的人喊:“敢問喬大人在不在?總辦大人有請。”


    王蒼娃耳朵尖,聞聲而出,問道:“誰在這裏嚷嚷?你等找喬大人何事?”


    原來他在這裏耳濡目染,竟也學會幾句官話了。


    就見為首的是東局裏的一個襄辦,說聲:“麻煩小哥轉告一聲,就說總辦大人要見喬大人,有要事相商。”


    王蒼娃一下又跳進門來,語無倫次地說:“襄辦大人說是總辦大人說是要見喬大人,說是要去商議要事。”


    惠海通聽不得他囉嗦,卻早聽出外麵來的乃是總局的襄辦,如今是總辦大人身邊的紅人,能到這裏來算是貴腳踏賤地了,他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出門去給襄辦大人行大禮。


    襄辦大人倒也認得他,雖同是襄辦,但他卻不大待見惠海通,隻抬抬手,又問:“請問喬大人可在屋裏?”


    這時喬載智也就出來了,襄辦大人見了他,突然單腿給他打了個千兒,把喬載智也嚇了一跳,還不待他多言,襄辦大人就恭敬地說:“喬大人在上,在下這裏有禮了。奉總辦大人差遣,我等特來請喬大人的大駕去總局走一趟,總辦大人親自交待下官,要小心伺候喬大人,如此請喬大人上轎吧。”說完一招手,四個人抬過一乘綠泥小轎來,襄辦大人親去揭開轎簾,令隨從扶他上轎。


    喬載智不知就裏,掙著不坐,一迭聲地問:“諸位這是幹嘛?”


    襄辦大人隻說:“去了就知道了。”


    他不坐,襄辦哪裏肯依?眾人硬將他擁入轎中,一陣風抬走了。


    把個惠海通驚得目瞪口呆的,許久才迴過神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怎麽一迴事呢?”


    喬載智被抬到了總辦大人的官署大廳裏,這才他知道原來是李中堂來了份手諭,指定煉鋼廠的副提調喬載智晉升為總局的會辦,且須“見字立辦!”


    ——總局的會辦,乃是總辦大人的左膀右臂,“會”字為會同之意,可解讀為會同辦理,有平起平坐的意味,遠高於襄辦之職,因“襄”字乃襄助之意,襄辦隻可解讀為輔佐者,而會辦除了做總辦的左膀右臂之外,每每主持一個分局或分廠的事務,另有襄辦輔助他的,故這一擢拔非同小可。


    這消息不脛而走,一時全局皆驚!


    總辦大人倒也深信喬載智的人品,因他百忙之中也曾留意過他,從他身上能看到錢易的影子,一樣的不諂不媚、無欲無求。他當時接到手諭後,就急召僚屬都來商議。


    大家聽了,都搖頭。


    有人說:“這個喬載智在局裏倒也是個‘名人’,一貫特立獨行,格格不入,足見他是個不識時務的人。再者,他整日淨鼓搗些蹊蹺玩意兒,實屬不務正業。且屢屢違拗尊長,以下犯上,著實不好使用!”


    這一下總辦大人為難了,雖然有中堂大人的手令在這裏,然而畢竟人言可畏、眾意難平。


    他左思右想,覺得像他這等清高之人,雖則不諳世事,然畢竟也是人畜無害的,以他處事的執念來權衡,若委以某項實務,大概也能恪盡職守的;再者,李中堂日理萬機,尚且為他親筆寫信來,自己也承蒙大人的厚愛才榮膺此任,在這件事上豈可違忤了大人心意?


    他深思熟慮了一番,欲先將其擢升為襄辦,令其在煉鋼廠裏曆練一下,待諳熟為官之道後再晉升為會辦,這樣兩下裏都可兼顧,既能向中堂大人交差,又能堵住眾人悠悠之口。


    主意已定,他便曉諭幾位會辦大人,眾人默然。


    然後總辦大人令身邊的襄辦親去請喬載智,並特意囑咐見麵要恭敬,這才有了襄辦大人給喬載智打千兒、眾人硬要他坐轎的事。


    這裏喬載智見了總辦大人,素知這位大人倒是個清官,他滿懷敬仰地深施了一禮。總辦大人十分客氣,先賞他坐,然後向他說明了原委。


    這下把喬載智也驚呆在那裏了,此時他才知道周先生原不是說著玩的。等他迴過神來時,大人已把話說完了,他一時也沒聽準到底是委他做會辦呢還是襄辦,直到那個襄辦也尊稱他為襄辦大人,他才知道如今自己也已成了襄辦了。


    但對全局人來說,他雖隻是襄辦,但卻是由“會辦”降格使用的,“會辦”是李中堂親自指定的,如今做襄辦隻是曆練而已,今後升任“會辦”那隻是遲早的事,說不定等著總辦大人走了,他作為李中堂心腹,還會接替總辦的位子呢,也未可知!


    大家議論紛紛,都說這是他祖上積了陰德,祖墳上冒了青煙了。


    這下把惠海通羨慕得要死,他早忘了在寓所裏羞辱義弟的事了,緊跑了來道賀;早先那些在背後議論他的人也來賀喜,輪番請他吃酒。可喬載智最不願與眾人宴樂,他覺得那是瞎耽誤工夫,且感到身心疲憊,故而堅辭不就。


    後來眾人轉托惠海通出麵相請,義兄勸他說:“你不要太過清高,做了官更要學會親民,要與民同樂才行!”


    他為了“親民”,隻得去了幾次。


    席間,惠海通總是千方百計想把他灌醉,從而套問他和李中堂之間淵源的深淺,然而他卻暗自留了一手,一有酒意就三緘其口,含糊其辭,蒙混過關;還有人托他給中堂大人捎個好兒,在中堂大人麵前替自己美言幾句,也被他哼哈哼哈地搪塞過去了。


    後來,連博朗先生也聽說了,就讓托爾去約了馬根濟過來慶祝,還專門帶來了貓屎咖啡,喬載智反倒要請三個洋人撮一頓兒。


    不久一連串的人和事也就來了,管起居的隸員張羅著給他更換新居,這個被他婉言謝絕了,說是俺弟兄三個住著挺好,不願分離;又有管工裝的隸員張羅著給他更換穿戴,這個他也本待推辭的,卻被李碩果止住了,說若不要穿戴如何證明身份呢?管工裝的也連聲相勸,他這才換了一身行頭;又有管車馬的隸員也知會他說凡外出時可隨時吱一聲,他們可以為他安排車馬轎子,對這個喬載智隻虛應了幾聲,卻從沒乘坐過。


    李碩果和王蒼娃看著喬載智升官了,都樂得合不攏嘴。


    一天夜裏三人睡得正香,王蒼娃咯咯地笑出聲來,把喬載智和李碩果給吵醒了,問:“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半夜三更的傻笑什麽呢!”


    這下卻把王蒼娃吵醒了,他迴味剛才做的夢,又忍不住笑,便給李碩果說起夢來:“我夢見咱兄弟一路高升,一直做到了總辦的位子,他整頓局務,立行立改,那些投機鑽營的官商掮客都卷鋪蓋逃走了,那些慣於欺負勞工的洋人們也都老實客氣多了;後來咱兄弟的官越做越大,管著大江南北呢,無論走到哪裏都自稱‘八府巡按’。隨從們抬著龍頭鍘、虎頭鍘、狗頭鍘,喊著‘威武……’他抓著壞人就鍘,嚇得惡人們屁滾尿流,那些入了洋教的假洋鬼子也不敢欺負良民了,都哭著要退教呢,邊退邊喊:‘青天大老爺,饒命啊,以後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了。’我站在他後麵,替他傳令:‘媽媽的假洋鬼子,不能饒,拉出去鍘了!哢嚓……’”


    王蒼娃說到得意處,又嘿嘿地笑了一陣兒。


    喬載智聽了,就說:“你煩不煩啊,睡癔症了咋的?做夢娶媳婦呢,淨想好事!”


    說完,轉身睡去了。


    王蒼娃說得有些興奮,李碩果聽得也很興奮,兩人一時難以入睡,大眼瞪小眼地憧憬著將來。


    不一會兒,就聽喬載智也嘿嘿笑起來,他倆聽了,也不禁嗤嗤地笑。


    這下又把喬載智給亂醒了,他倆問他:“你笑什麽呢?”


    喬載智醒了還笑呢,見他倆問,一下不好意思起來,本待不說,卻架不住他倆纏問,隻得實話實說:“我剛才夢見我主持著煉出了一爐好鋼,打造了那麽多火槍火炮,都是無後坐力的,打得又遠又準。後來是一爐又一爐,一爐又一爐,建造了那麽多鋼甲戰艦,乘風破浪開到了東洋,倭寇嚇得投降了,一個個簞食壺漿,跪在地上喊著:‘吆西,吆西!咪西,咪西!’”


    他倆聽了,也都大笑起來。


    李碩果還打趣說:“哎,東瀛女人有漂亮的嗎?給王哥來一個,他還打著光棍呢。”


    嚇得王蒼娃大叫:“救命啊,我不要女妖精……”


    三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李碩果說道:“說正經的,兄弟你要是想煉出精鋼來,得去找會辦大人說,由你全權主持煉鋼,不要讓外人插手。不然,原料也不合格,工匠也不盡心,到頭來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喬載智點頭稱是,說:“明兒我就去找他。”


    欲知喬載智可否如願,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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