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飯館時,裏麵已有三個人了,除兩個洋人之外,還有一個年輕人。喬載智不看則已,一見了那個年輕人,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這年輕人就是他舅家的表弟——陳安邦。


    原來陳安邦去海外留學時,與馬醫生是校友,二人在學術交流時相識,惺惺相惜。陳安邦學成歸國後,馬根濟便向京城同仁醫院的蘭醫生和衛醫生推薦了他,蘭醫生和衛醫生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心知馬醫生推薦的人必不會錯的,便延請他到京城同仁醫院坐診了。如今,陳安邦已成了學貫中西、無人不曉的名醫,就連馬根濟遇到什麽疑難雜症也總去函請教於他。


    這一次他是到江南義診,迴京途中想起有表哥在津門,又有學長在,便假道往謁。他到津門後先去了大王廟醫院見馬醫生,馬醫生又托博朗約喬載智。


    話說陳安邦見到表哥後,擁抱許久才分開。他見表哥麵容憔悴,忙問境況可好,喬載智隻說聲:“唉,一言難盡!你呢,兄弟你過得好嗎?”


    原來他兄弟倆都是傾心做事的人,終日傾心於公幹,信也少寫。還未等陳安邦開口呢,馬根濟便替他說道:“那還用說,陳醫生是個杏林高手,他們同仁醫院的蘭院長常來信稱讚他的醫術和醫德呢,隻是……”


    喬載智心裏一沉,忙憂慮地問:“隻是什麽?”


    “隻是貴國有些從太醫院轉行到那裏的老太醫,許是嫉妒陳醫生的才能吧,常在蘭院長耳邊聒噪,詆毀他不土不洋、數典忘祖。哈哈,你別擔心,蘭院長是個開明又正直的人,他深知貴國‘同行如冤家’,所以任他們說下天來,也隻充耳不聞,他是頗有識人之明的!”


    眾人聽了這話,都微笑了。


    然而喬載智見表弟穿的很寒酸,便摸摸他的肩頭,關切的問:“兄弟你日子過得苦不苦?”


    馬醫生又說:“唉,我這位小師弟不僅醫術高明,而且是個好心人呢,——他給人治病從不收窮人半文錢,總替他們支付醫藥費,人們都稱唿他為活菩薩。”


    陳安邦忙擺擺手,說道:“這是大家的謬讚,我隻是看不得窮人受苦,尤其那些年老多病的人,若不接濟一二,他們那日子可就真難以為繼了,因而我手頭是存不住錢的,有時開了薪俸轉手就光了。我隻收為富不仁者的錢,用我們行內的話說,這叫‘窮人吃藥、富人拿錢’。嗬嗬,這是不是有點‘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味道呀?”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


    周先生是個老學究,十分推崇古學,聽了“劫富濟貧、替天行道”幾個字,便搖頭晃腦地拽起來:“嗯呢,‘劫富濟貧、替天行道’,雖是江湖好漢的行徑,實乃我華夏之傳統美德,我們是一貫‘不患貧而患不均’的。當貧富懸殊過大時,就有聖人出世,匡扶社稷,重整山河;平時則由江湖好漢們跳出來打抱不平,‘劫富濟貧、替天行道’就是他們的旗號。不然,貧者愈貧,富者愈富,則有失中庸矣。若失中庸,則世道失衡,失衡則大廈將傾!”


    他見那倆洋人不錯眼珠地看著自己,恍然大悟似的說:“唔,在下說的這些,你們西方人不懂吧?因你們從來是弱肉強食的。哈哈,實告訴你們吧,以我華夏五千年文明史可知,唯持中庸之道,方可源遠流長!我也曾跟錢將軍看過世界堪輿圖,見那上麵畫得清楚,西方皆彈丸小國。大概你們國史館內也隻好留存些殘史碎片罷了,哪像我中華曆史這麽底蘊深厚呢!”


    喬載智很擔心,他怕這位老學究惹惱了這兩位洋人,——雖然他倆算是洋人中的好人。


    然而喬載智的擔心是多餘的,這兩位洋人並未發火,馬根濟反而心平氣和地說:“這話有些意思,我們西方的確缺少一位能一統天下的聖人,因為我們那裏的人都是崇尚自由的;可是,太過自由了就會導致散漫,散漫則必致四分五裂。正如你說的,堪輿圖上歐洲都是一些小國。有的國家小到什麽程度呢?中世紀時,有的王國甚而隻是一個小村落。平心而論,中世紀的歐洲比起你們可相差太遠了,哪有什麽漂亮的森林和城堡呀?反倒到處充斥著屎尿,因為那時沒有廁所呀,男士們都隨地大小便;女人們雖不能像男人那樣方便,但她們都穿著蓬蓬裙,那裙擺又肥又大,還層層疊疊,所以貴婦們都在裙子裏如廁。那時歐洲的城市就是個屎尿橫流的大茅坑!比如法國巴黎吧,算是國際大都市了吧,可也是屎尿遍地,連護城河裏都填滿了糞便,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一道屎牆。人在街道上走,大晴天的也得打著雨傘,防備樓上的人往下潑屎尿,一不小心就淋一頭!唉,生活在這麽一個惡臭的地方,誰能受得了啊?”


    博朗是個美國人,但他對歐洲的曆史也有所了解,聽到這裏,他饒有興趣地說:“嗯嗯,據說法國國王為了上街,怕踩到屎,就用高高的鞋跟將鞋底與地麵隔開。哈,這種鞋子後來十分流行,甚而成了女人最時髦的鞋樣子呢。”


    陳安邦在西方待了好些年,對他們那段黑曆史也頗有研究,歎道:“唉,正是那臭氣熏天的環境,才導致了臭名昭著的黑死病,現在看來,那場瘟疫真是一場浩劫,整個歐洲十室九空,無數村莊變成了一片廢墟。可是,愚昧無知的人們卻提出了一個無比奇葩的說法——“不洗澡!”他們不懂得黑死病是由鼠疫造成的,還以為病毒是透過毛孔進入人體的呢,說是身上的泥垢可以堵住毛孔,防止病毒侵入。由於人們常年不洗澡,以至於身上都餿了,再加上滿地的屎尿氣,人們的痛苦可想而知!”


    博朗又說:“嗨,我看史書上說,還是人家法國國王有辦法,他又發明了一種帶香味的藥水,每天噴在身上遮遮臭氣,就這樣,聞名世界的法國香水又誕生了!”


    馬根濟歎道:“唉,那時的西方人,雖然思想自由些,但身居非人之地,堪比人間地獄,孰若你們中華,到處風和景明,儼然天國!嗨,這還隻是風光對照呢,若論禮儀倫理,歐洲更比不過你們華夏了,那時西方貴族為了家族血統的純正,嚴禁與外人通婚,隻能近親結婚,為此亂倫的事是司空見慣的。他們卻不知道,近親結婚會導致畸形兒!而華夏自古就是禮儀之邦,最看重的就是倫理道德,人與人都發乎情、止乎禮。”


    博朗也說:“是呀是呀,這也是好些受過良好教育的西方人,不遠萬裏來這神秘國度的原因之一吧。”


    聽了他們的一番話,周先生一時竟有些激動起來,他料不到這兩個洋人竟是這麽的誠懇,與外麵那些那飛揚跋扈、盛氣淩人的西方人大不相同,於是便不再自矜,反也自謙起來,說道:“可你們知恥而後勇,如今已是後來者居上了,那堅船利炮無堅不摧,就像把刀架在了大清的脖子上。唉,不料我華夏由昔日的天朝上國竟淪落到了這步田地!”


    說完,禁不住黯然泣下。


    陳安邦拱手說:“周大人心懷天下,又直率坦蕩,可敬可佩!隻是,我勸你老人家不要著急,待聖人複出,必能匡世濟時!”


    周先生道:“實不相瞞,當今聖上就是聖人,可惜他卻不能乾綱獨斷。其實,別看皇上在太後麵前唯唯諾諾,但他獨立視事時便透出那睿智機靈勁來了。當日倭寇進逼台灣時,李中堂曾動議請造鋼甲戰艦,折子遞上去,小皇上當即批複,——那朱批我還銘記在心呢,禦批道:‘籌辦海防二十餘年,訖無成效。即福建建造各船,亦不合用。所謂自強者安在?此次請造鋼甲兵船三號,著準其撥款興辦。惟工繁費巨,該大臣務當實力督促,毋得草草偷減,仍致有名無實。’諸位看看,他是多麽洞悉下情、切中時弊啊,可惜他隻能習學視朝,無權裁決。後來此折送進了後宮,請老佛爺禦覽,那時她正一門心思琢磨籌錢建園子的事呢,哪有閑情理會這些事?隻草草批了三個字:‘知道了。’就留中不發。唉,這麽緊要的奏折,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從此沒了下文!”


    博朗說:“不過我聽說貴國太後殺伐決斷,很有手腕的!”


    周先生歎道:“當著諸位也不怕走了話——那太後在權勢之爭上確是當機立斷,心狠手辣,不讓須眉,這才執掌了這生殺予奪的無上大權。然而她看起來慈眉善目的,人稱老佛爺,其實卻十分暴戾乖張。太後曾說過一句話,嚇得滿朝文武噤若寒蟬,——那是她對勸阻她修園子的大臣說的,她說:‘誰讓我一時不痛快,我就讓他一世不痛快!’你聽,這話裏頭藏著刀呢,誰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啊?此後任憑她怎麽折騰,大家也都聽之任之了。素日任何人都怕她,別說是朝臣,就是皇室宗親,凡要入宮覲見的,也須齋戒三日、沐浴熏香才敢進宮,唯恐露出半點不得體之處,——比如出虛恭,即便沒出動靜,但若有一點異味熏著了太後,那可就小命不保嘍!再個,她最喜歡嘴巧會說話的人,她重用的也都是些巧言令色之人,凡是不會說話的早晚遭殃!據說宮裏有個太監陪她下棋,下到得意處就他忘了禁忌,隨口說了句:‘奴才要殺老佛爺的馬了’,太後勃然大怒,一下掀翻了棋盤,嗬斥道:‘你殺哀家的馬,哀家我殺你全家!’果然就滿門抄斬了!唉,她不光個性跋扈,還最會享受著呢。她一日三餐,都要擺上三桌滿漢全席,每桌都有幾百道菜。”


    博朗不解地問:“幹嘛三桌?她吃得下嗎?”


    周先生說:“這你就不懂了吧,一桌是看的,一桌是聞的,另一桌才是吃的,但看的聞的也必須和吃的一模一樣,都要新鮮豔麗,這叫做色香味俱全。太後吃飯按規矩是,‘吃菜不過三’的,每樣也就動那麽一點點。隻此一項,可知她有多麽奢侈!因她吃的太好,不易消化,有些日子肚子難受。而她貴為太後,又不好明說,便讓太醫診脈,那些太醫也不知太後什麽病,開的全是天下名藥,吃了反更難受了!這把太後氣得夠嗆,殺了好幾個太醫。後來還是他的心腹近臣榮中堂體貼她,請了個土郎中診脈,土郎中一聲也不言語,隻開了一味藥,就藥到病除了。”


    洋人驚問:“什麽藥?這麽神奇!”


    隻有陳安邦笑而不語,周先生看著他,問:“你既然笑,那你猜到什麽藥了嗎?”


    陳安邦笑著說:“該不會是蘿卜吧?”


    周先生一拍大腿,叫道:“正是呢!這老東西吃得太好了,給頂住了,一劑蘿卜就給她通開了。”


    眾人哈哈大笑。


    周先生又說:“這還都是尋常事,聽說太後老佛爺自己有個寶藏,她經常進去獨自玩賞——裏麵收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貝,有翡翠西瓜、白玉白菜、夜明珠什麽的,五花八門,數不勝數,隻要隨意拿出一樣來,就能建造一支強大的海軍艦隊!”


    喬載智眼睛一亮,叫道:“那就好辦了,請她速拿出幾件來,加固海防,操演海軍,則我大清何懼倭寇?”


    周先生苦笑著說;“嗨嗨,她怎麽能舍得?朝廷為她祝壽還要掏空國庫、花光軍費呢。她對自己任何一樣東西都難割舍,哪怕是一根頭發呢,也比別人的命值錢!哦,說到頭發,聽說有個小太監替她梳頭時,不小心弄斷了一根頭發,太後震怒,他的小命就沒了!那個李總管曾跑出宮去專門學梳頭,因而深得太後的喜愛,如今是太後的紅人,不光在宮內一手遮天,連許多朝廷重臣也都趕著巴結他呢!”


    博朗和馬醫生聽了,說:“曾聽領事館的公使說,貴國老太後看上去是那麽雍容華貴,沒想到內心卻是這麽小雞肚腸、刻薄寡恩!”


    周先生歎口氣說:“唉,女人心、海底針。自古以來,凡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女人幹政時,皆有牝雞司晨、雌獸化雄的異端,天上也會出現熒惑守心、白虹貫日的兇象。除非像我朝孝莊太後那樣氣度恢弘者,不僅無異相,反而天降祥瑞,她培育出一代雄主、千古一帝。反觀那些心胸狹隘者,往往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驚人之舉。即如呂後專權時,她曾將與自己爭寵的戚夫人做成了‘人彘’,‘彘’就是豬的意思,她兒子漢惠帝看了之後,嚇得大病一場,不久就駕崩了。到了盛唐,出了個武則天,這個女人更是狠毒,她一心想上位,作為唐太宗的枕邊人,先是勾引太子,泯滅人倫,陷人家父子於聚鹿之謔,後為了取代王皇後,親手溺死了繈褓中的親生女兒,做了皇後之後,與高總並稱‘二聖’,後來為了登基稱帝,竟然把足以問鼎皇位的兒孫殺了個精光,唉,俗話說‘虎毒不食子’,這個女人為了權位,連禽獸都不如!就是這個女人,稱帝之後,荒淫無度,穢亂宮闈,蓄養麵首無數……”


    博朗和馬根濟不解地問:“什麽是麵首?”


    “麵首嘛,就是美男子,她搜羅天下清俊少年充斥後宮,左擁右抱,群歡群樂,甚而母女共夫,把個整個大唐都翻過來了。哼,後人常謂‘髒唐臭漢’者,數她最‘髒’!若是大唐李氏宗室泉下有知,還不得氣得一個個從棺材裏蹦出來啊!況且她當政時,喜用酷吏,嚴刑苛政,還大興告密之風,以至於世間父子猜忌、兄弟狐疑,這不是敗壞天倫、泯滅人性嗎?這個糜爛的女人,必定遺臭萬年!”


    喬載智疑惑地說:“不過有治史者言,她在位時還是國富民足的。”


    周先生忿忿地說:“呸,實告訴你吧,隻要不瞎折騰,不誤農時,百姓自會休養生息,何愁不國富民足?怕就怕個人淩駕於法度之上,違背天道倫理,那樣世道焉得不衰退?”


    陳安邦聽了周先生這些話,又看看表兄憔悴的臉,說道:“老先生說的是。如今正是世道衰退之時。我看您與我哥的臉上寫滿了失意,看來好人仍舉步維艱啊!”


    周先生歎道:“唉,君子生逢這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若手中無權,則宵小之輩必甚囂塵上,好人隻能對空嗟怨、終老林泉。”


    然後他轉頭對喬載智說:“你在寓所也曾說過,眼見得廠裏有諸多弊端,卻無力摒除,這正是你人微言輕之故。待我迴去複命時,直言於錢將軍,勸他去李中堂那裏薦你在此做個會辦,獨立主持一廠的事務,那時你必能造出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來。”


    喬載智聽了,慌得手忙腳亂,迴絕道:“不可,不可!老先生太過高看我了!在下實乃草木之人,豈可忝為高管之列?再者,我家錢叔叔最痛恨跑官要官的人,你若為我去說那樣的話,豈不正犯他的大忌!隻怕他不僅不依,還會看輕了我呢。萬望大人不要視我為投機鑽營之輩!”


    周先生搖搖頭,說:“非也。我一見到你時,心裏就知道你是一股清流,不為別的,我看你身居陋室,卻心憂天下,尤其上次,你身染重疾,仍不辭艱辛,為信義而奔走,後又設計除賊,實堪當大任!如此大才,又心地醇厚,豈能久居於人下,仰人鼻息、拾人牙慧而鬱鬱不得誌乎?我意已決,所謂‘舉賢不避親’,我必當竭力舉薦於你,你隻靜候佳音吧。”


    陳安邦聽了,忙起身替表兄致謝。


    喬載智還要推辭,大家卻不聽他的了,遂把酒言歡,盡興方散。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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