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載智一路顛簸,風餐露宿,很快迴到了機器製造局裏。


    一進寓所,李碩果叫道:“哎呀我的好兄弟,你可迴來了!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這些日子,那翻砂廠的厲襄辦還有那個莫提調,天天來找你。他倆盼著你迴來,都盼紅了眼!”


    喬載智聽了,納悶道:“這可奇了,他倆不是都討厭我嗎?怎麽反變得盼我迴來呢?”


    李碩果忙說道:“哦哦,是這麽一檔子事兒,你休假去了自然不知,——因年前來了一位什麽親王考課,歎口氣說:‘唉,你們恁大一個軍火機器製造總局,竟沒一丁點兒的自創,全是從洋人那裏買來的機器,何其哀哉!你們買的再多,也算不得績效優長,惟有自創自造,才算得績效優長!’說得總辦大人紅了臉。待恭親王一走,總辦大人大為光火,訓斥上下人等隻知媚上、百無一用!這麽一來,合局上下都毛了腳丫子,一個個都挖空心思去自創了。誰都想著搞出些奇巧玩意兒來,可平時大家都腦滿腸肥的,哪有那麽好使的腦子?這不,莫提調和厲襄辦一下想起你創設的聯動風箱來了,一時喜得屁滾尿流,也顧不得官體了,一路小跑著來追問你的構圖在哪裏。我豈能白白讓他們拿了去?隻說是你帶迴家去了。他倆急得團團轉,恨不得追了你去。後來莫提調天天來套我的話,問我圖紙到底藏在哪裏,我總說你隨身帶走了,其餘不知。他倆無法可想,隻得天天盼著你迴來。哈哈,迴頭他要是見了你的麵,準能喊你祖宗呢!”


    一語未了,就聽外麵有人敲門,李碩果忙去開了門,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來的正是莫提調。


    莫提調一眼看見了喬載智,驚叫一聲:“哎吆祖宗啊,你可迴來了!”


    喬載智和李碩果聽了,心裏暗笑。


    就見莫提調衝喬載智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把他弄得無所適從。莫提調拉喬載智坐到床沿上,問他何時迴來的?家裏大人孩子可好?一路可順暢?又再三向他道辛苦!


    正寒暄之間,又聽外麵有人叫道:“屋裏有人嗎?”


    開了門,原來是厲襄辦也來了。他見了喬載智,也喜出望外,又把莫提調剛才問的話重複了一遍。


    喬載智和李碩果聽了,心裏又想笑。


    厲襄辦說:“我聽門役說你迴來了,這不,丟下手頭的瑣事就過來了。莫提調,你去街麵安排酒席,為咱喬老弟接風洗塵啊!嗯,今兒京城即使有貴客來,我也決不去陪,外頭那些請年酒的,我更不屑去喝,專為你設宴洗塵。此前一向有失親近,今兒得好好敬你兩杯。嗯,這位李兄,你也去哈。莫提調,別忘了囑咐酒肆裏多備些好酒!”


    喬載智心裏跟明鏡似的,早知道他倆肚裏裝著什麽蛔蟲,隻說:“小人何德何能,敢勞大人厚愛。”


    厲襄辦說:“說哪裏話?你原是懷才不遇之人,是愚兄有眼無珠。嗯嗯,以前的事提他作甚?咱今生能夠相識,實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今我有心結交於你,故略備薄酒,聊表心意,望你不要推辭。不然,愚兄這張老臉往哪裏擱啊?”


    他又看看李碩果說:“唔,對了,賢弟還想叫誰?一起約上,大家就此高樂一迴。”


    喬載智聽了,一下想到了義兄惠海通,因感承他幫自己告了假期,又將自己調到了煉鋼廠裏做事,一向未曾迴報他呢,今兒何不借花獻佛,就此答謝一二?便說:“既然大人如此垂愛,小人卻之不恭。至於約人嘛,——總局裏我還有一個義兄,就是總辦大人身邊的惠提調,可否約他出來一起坐坐?”


    厲襄辦略一皺眉,隨即又大喜似的說:“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本是我的義子,自從他去了總局,就來往的少了,今兒正好再續父子之義。”


    便令莫提調親自去請。


    酒桌上,那厲襄辦坐在主位,自然說一些官場上的客套話。大家向喬載智勸酒,他卻堅決不喝,原來他私下雖飲幾杯,然而在外場中卻滴酒不沾,——這也是他爹爹給定的規矩,說是在男子漢處世,成也酒席,敗也酒席,須時時保持清醒頭腦,力戒酒性才行,不然就容易丟醜誤事!他聽了父親的話,深以為然,故而今兒當著外人堅持滴酒不沾。


    惠海通因見過喬載智曾在寓所裏飲過酒,便極力相勸,然而載智隻說自己早已戒了,任誰勸也不喝。大家不好勉強,隻得任他以水代酒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題漸漸轉到年前朝廷前來考課的事上來。莫提調咂咂舌,說道:“謔,來咱廠裏的大官不少,我頭一次見這麽大的排場!”


    厲襄辦笑道:“這算什麽,他已是減了許多執事了。想當年我在漢陽鐵廠裏做文員時,他老人家也曾去巡視過的,隻那旗羅傘蓋就排出幾裏地去!沿途迎駕的官員前唿後擁,——連張香帥見了他也要三拜九叩的。”眾人點頭歎息。


    惠海通說起他推薦喬載智去煉鋼廠的事來,因厲襄辦曾在漢陽鐵廠呆過,對冶煉史較為熟悉,不覺間就打開了話匣子,笑道:“哈哈,說起冶煉,咱中華可不弱於夷狄。那夷狄多處蠻荒之地,因而事事比不得咱華夏。自從洋人還在茹毛飲血時,咱們祖先就已經會使用石器了,後來又用銅,因銅軟了些,煉銅時就加上錫呀鉛呀,練出了青銅,青銅可就堅硬多了。古人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因此,青銅一問世,就用於鑄造祭器和兵器。青銅硬則硬矣,卻易折斷,且又貴重,不是尋常百姓能使得起的。後來,人們漸漸學會了煉鐵,那鐵礦石儲量多,因而鐵器一出現就得以推廣。然而鐵器仍有不足,就是生鐵太脆,熟鐵太軟。後來工匠們又摸索出了滲碳術,學會了煉鋼。哈,這下可好了,鋼又堅硬又不易折斷,比早先的青銅還要好用呢!哎,你們聽說過‘幹將’、‘莫邪’嗎?”


    喬載智點點頭,說:“這是兩把古劍的名字。”


    厲襄辦點點頭,說:“是呀是呀,這確是兩把寶劍的名字,但同時也是兩個人的名字呢。幹將、莫邪是兩個有名的鑄劍師,本是一對夫妻,楚王命他倆鑄造一把最鋒利的寶劍,於是他倆‘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反複錘煉,然而仍難增加寶劍的強度。轉眼三年過去了,楚王大怒,要殺掉他們。就在這要緊時刻,莫邪‘斷發剪爪,投於爐中,金鐵乃熔,遂以成劍’。她將毛發和指甲投於爐中,無形之中等同於如今的‘滲碳’術一樣,竟一下練出了堅韌無比的精鋼!他們將這精鋼反複加熱、鍛打,打造出兩把寶劍,劍身上就出現了陰陽明暗不同的花紋,史書上說:‘陽曰幹將,陰曰莫邪;陽作龜文,陰作漫理。’那時,哪曾有過什麽花紋鋼劍呀?人們不識貨,還都以為是青銅劍呢,其實是那時少有的鋼劍,自然能夠‘削鐵如泥、吹毛斷發’了!”


    大家聽了這話,都露出欣喜的目光。


    厲襄辦卻又用了低沉的聲音說:“唉,隻可惜楚王必欲殺之。當時,莫邪有孕在身,即將臨產,幹將對妻子說:‘你我替王鑄劍,三年乃成,大王生氣了,我去必殺我。這劍有雄雌,你若生個男丁,長大了就告訴他,出門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它的背麵。’於是他隻帶了雌劍去見楚王。不料楚王早已知道他們鑄出了雄雌寶劍,如今見隻帶來了一把,怒道:‘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何耶?’當即殺了他。不久,莫邪的兒子降生了,取名叫做‘赤’。赤長大了問道:‘我父親在哪啊?’莫邪說:‘你父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被楚王殺了。他臨走時叮囑我說,出門望南山,鬆生石上,雄劍在它的背麵。’赤出門向南望去,不見有山,卻見房屋山牆下麵有棵鬆樹,石抵其上。他就用斧頭敲破石頭,在石下得了那把雄劍。從那天起,他日夜都想著替父報仇!後來楚王夢見一個小孩生的眉間廣尺,口口聲聲說要找他報仇,就知道是幹將的兒子想報殺父之仇,於是懸賞千金要抓他。赤聽說了,隻身逃亡到山裏去了。赤覺得自己空有絕世寶劍,卻無力替父報仇,就急得在路邊哭起來。恰巧有個俠客經過這裏,問他:‘你這少年,為啥哭得這麽傷心呀?’赤就將自己的遭遇訴說了一遍。俠客說:‘哦,你就是幹將的兒子吧?我聽說大王用千金購買你的頭呢。嗯,看你這麽悲傷,要不這樣吧,——你若信得過我,你把頭和寶劍都交給我,我帶著去找楚王,給你父子報仇。’赤聽了他的話,就說:‘那好,隻要你能替我報父仇,我就把腦袋給你!’當即自刎死了,可是屍體捧著頭和寶劍,僵立而不倒。俠客見狀,就發誓說:‘你放心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必不辜負於你!’赤聽了這句話,才仆地倒了。後來俠客提著頭和劍去見楚王,楚王獲得了雄劍和赤的頭,心中大喜,果然賞了俠客千金。俠客對楚王說:‘這顆頭是亂臣賊子的頭,當以湯鑊煮之。’楚王聽了,就讓人架起鍋來煮赤的頭,然而煮了三天三夜卻總是煮不爛,不光煮不爛,頭還跳出鍋外,怒目圓睜地看著楚王和俠客。俠客說:‘他的頭煮不爛,真是太少見了!大王若是親自到跟前看著煮,必能煮爛。’楚王好奇,就走到鍋前伸著脖子往裏看。說時遲那時快,就見俠客嗖地一下拔出劍來,一劍就把楚王的頭砍到鍋裏去了。然後他也揮劍自刎,自己的頭也掉進鍋裏了。瞬間三顆頭就都被煮得麵目全非,分不清誰是誰的頭了!這下可就不好辦了,楚王的頭很金貴呀,分不清可咋辦呢?大臣們隻好將一鍋肉湯分成三份,每份都以王的禮儀安葬。哈哈,赤和俠客由此也獲得了王的葬禮,這三座墳就叫‘三王墓’。究竟那個是楚王的,至今誰也不知道!”


    眾人聽了,雖喜亦悲。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喬載智說:“既然我華夏早早就掌握了煉鋼術,而且打造出了‘幹將’‘莫邪’這樣的神兵,若能發揚光大,推而廣之,則我華夏自可領先世界,何以如今反不如夷狄了呢?”


    厲襄辦歎口氣說:“正所謂世事難料,人心難測。我想那楚王,他未必不知道幹將莫邪已鑄出了絕世神兵。他之所以要殺人,其實正是為了滅掉鑄劍師,以防複有神器!若世人皆有,何如我獨有?”


    眾人聽了,不由得都扼腕歎息起來。


    後麵說的,喬載智再沒聽進去多少,迴到寓所裏後,他唉聲歎氣地挨到後半夜,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厲襄辦和莫提調又來纏著喬載智索要那聯動風箱的構圖。喬載智心知其意,苦笑著說:“我那是不務正業,胡亂搗鼓著玩的!”


    厲襄辦紅了臉,再三說自己初時犯糊塗,沒想那麽長遠,又再三說:“那時說的話,請別在意。今拿出來,咱造出自己的機器來,功莫大焉!”


    喬載智又戲說:“留著沒用,我早燒了。”


    厲襄辦和莫提調聞言大驚,後見他有戲耍之意,才不那麽著急了,又都打躬作揖地懇請。


    厲襄辦說:“公子即便不願為我等著想,也請想想那燒炭工酷暑燒炭之苦。唉,奈一眾勞工何?”說完,竟兩眼滴下淚來。


    喬載智見狀,果然想起那瘦老頭中暑後被鞭打的慘狀,又想起工友們在火爐旁揮汗如雨的場景,便不再故作矜持,親去宿棚頂上取出落滿灰塵的包袱來。


    莫提調忙上前接著,吹去了塵土,哆嗦著雙手打開,果然是一卷草紙繪就的設計圖。厲襄辦見了,如獲至寶,說聲“多謝”,一把奪過去,抱著跑了;莫提調忙追出去,幾乎被門檻絆倒。


    喬載智和李碩果看了他倆的窘樣,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喬載智一心盼著他倆迴去能製作聯動風箱,豈料卻生生地被騙了,——人家拿去冒領請功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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