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碩果歇工後,見載智懶洋洋地躺在鋪上,臉也不洗,飯也不吃,就知道他又為聯動風箱的事碰壁了,就勸他說:“兄弟,那事你別再亂求人了。聽哥的話,咱們出來混飯吃不容易,犯不著去老虎頭上蹭癢癢。一家老小都盼著咱平平安安迴去呢,要是不隨和,恐怕遭人算計呢,妻兒老小指望誰去?”


    載智聽了,不由得就想起子晗來,還有那未見過麵的孩子,自己的心不由得軟下來,不再去跟長官打擂台了。


    這裏李碩果見他不應聲,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了,三把兩把就把些圖紙卷起來,又用一塊破油布嚴封密裹,扔到宿棚頂上去了。


    展眼天氣涼了,很快寒風蕭瑟,燒爐工都道迎來好時候了,在爐邊正好取暖;然而好景不長,大家都覺得爐內硫硝之氣嗆鼻,煙多火少,銅、鐵俱難以燒融。監工動不動就找人的麻煩,皮鞭甩得“啪啪”的。瘦老頭因年老體衰,先被監工盯上了,一連被打了兩迴,身上皮開肉綻的,老人家動彈不得,多虧有喬載智和李碩果照顧他,他倆給他送飯,替他抹金瘡藥。


    後來監工又打了一些人,甚而又想打喬載智,然而載智身強力壯,此番哪肯逆來順受?挨了一鞭子後,載智便對他怒目而視,監工膽怯,卻內荏色厲,又揚起鞭子來,載智奮起奪過鞭子,就要迴抽過去。


    可把眾工匠嚇壞了,趕忙攔住,說:“不可胡來,他是提調大人委派來的,咱怎敢以下犯上?恐怕飯碗不保!”


    載智思量了一下,也隻好強忍怒火,將鞭子扔在地下,罵道:“你這狗仗人勢的東西,此番饒過你。你要再敢欺負小爺,看我不放翻了你!”


    監工哭喪著臉去找莫提調告狀,莫提調又告到厲襄辦那裏,厲襄辦聽了,皺了皺眉,因他知道喬載智是有後台的,隻好說:“你們這死腦筋,那麽多工匠誰讓你們單惹他來?他是李中堂手下人推薦來的,你把他惹毛了,他去上麵說一聲,連我也吃罪不起呢!”


    監工自此在載智跟前沒了脾氣,甚而點頭哈腰的,卻對其他工匠愈暴戾起來。


    工匠們不時又被他打傷,幸虧喬載智有金瘡藥,那小葫蘆藥很快就用光了。


    爐火一直不旺,載智轉而琢磨緣由,很快發現是廠裏采買的煤質地太劣,且摻雜了太多的土石所致。他是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一發現端倪便怒不可遏,就與工匠們商量一起去告發買辦,誰料工匠們竟無一人敢應聲。


    喬載智更怒,慨歎之餘隻好隻身去莫提調和厲襄辦那裏告發。


    二位大人聽了又驚又怕,忙用好言勸慰,說若查實貪墨必嚴懲不貸,讓他迴去等著!


    待載智走了,二人忙去會辦大人那裏一五一十地把這事告訴了一遍,會辦大人也是又驚又怒,罵喬載智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原來采辦煤炭的不是外人,正是會辦大人的小舅子,這個本屬常情,親屬供貨從中抽利已是公開的秘密,隻是喬載智嫉惡如仇首告而已。


    會辦大人與厲襄辦、莫提調緊急商議對策,他們畢竟忌憚喬載智身後的背景,怕他到上麵亂說。莫提調是個聰明人,他為了討好大人,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說道:“大人隻管放心,待我去告訴喬載智那小子,就說眼下煤源緊缺,煤礦都被洋人霸占了,采的原煤也都裝了貨輪運到海外去了,如今能搶到這樣的煤還是好的呢!沒奈何,隻好洗洗再用。哈哈,大冷天的,他既然多事,就派他洗煤去好了,等著把他手指頭凍兩個去,他就好症候了!嘿嘿……”


    兩位大人聽了,也撫掌大笑。


    莫提調想好了各種說辭,便去給喬載智迴話。


    載智聽了登時信以為真,因他早聽說朝廷跟洋人簽了好多條約,不僅涉及割地、賠款、開埠、通商,還將許多礦權、路權也讓給洋人開辦經營了。他一陣長籲短歎,卻又無可奈何。


    莫提調見狀,正中下懷,忙說:“會辦大人聽了你說的這件事,也憂心忡忡。沒奈何,為了爐火旺,幾位大人合計,隻好將煤炭先清洗了再用,隻是……”


    “隻是什麽?”載智問。


    “隻是天寒水冷,怕是沒人應這差事。”


    載智想都不想,拍拍胸脯說:“我不怕冷,既然別人不願去,讓我去好了。”


    莫提調大喜,當麵誇獎了他一番,忙去和厲襄辦說了。


    厲襄辦自然歡喜,另委了洗煤的監工,又讓莫提調從外麵招些苦力來,就在煤堆前挖池洗煤。


    那些苦力倒也有的是力氣,挖土鏟石,擔煤汲水,也不叫苦;然而攪水、濾煤的活兒卻沒人願幹,因這不僅曝上一身煤灰,還容易濺一身涼水,在這數九寒天裏,風一吹就像刀割一般,凡人的皮肉怎禁得起?


    喬載智仗著年輕力壯,自去攬下這活來。


    就這樣每次上工他都會變成了一個黑人兒,且渾身濕透,寒風一吹那手背上、臉上很快皸裂,看上去溝壑縱橫,慘不忍睹。


    趕巧葫蘆裏的金瘡藥早被工友們用完了,他手腳、臉耳凍爛了,隻好天天忍著鑽心的疼痛去池裏攪水洗煤;雖腿腳套著皮具,然寒氣穿過皮靴仍感到刺骨。可當他看到清洗過的鋥亮的煤塊從池裏撈出,被運到翻砂廠的火爐房裏去時,心裏就想:“這下爐火旺了,必能融鐵化銅,工友們也就不用挨打了。”每念及此,他心中還是很快意的。


    看看年關將近,來工廠巡察的大官絡繹不絕,工友們都照著上司的安排停工歇業,裏裏外外灑掃庭除,等著視察的來了再假模假樣地去做工。喬載智早厭煩了這樣虛應故事的行徑,不搭理長官招唿灑掃的事,自去洗煤,莫提調和厲襄辦也不甚管他。


    這一日,惠海通竟然來看他了。原來這位義兄神通廣大,他融入官場之中,遊刃有餘,經過請客送禮、結拜投靠、合夥營商等,深得大人們的賞識,已由西局一個文案副提調,升遷到了東局——亦即總局裏的正提調了,目前仍管文案。你道他春風得意,為何卻突然想起這位做苦工的義弟了呢?


    原來時值年底,朝廷發來文書,將要派恭親王親來考課,是以全局上下如臨大考,又忙著灑掃庭除、張燈結彩。唯文員們起草的文案遲遲不中大人的意。


    總辦訓斥了會辦,會辦訓斥了襄辦,襄辦又把主管文案的提調惠海通叫去痛罵一頓。


    惠提調隻好召集諸位文員反複批閱增刪文稿,一人讀,眾人捋,翻來覆去、字斟句酌地推敲。


    然而總局裏的文員大都是內部找門路來的紈絝子弟,肚裏的墨水本不甚多,絞盡腦汁也拿不出像樣的文章來。


    惠海通無可奈何,隻好尋求外援,這才想起了曾替自己寫文章的義弟喬載智來,他便東打聽西打聽,一直找到洗煤場裏來了。


    惠海通一見到喬載智,簡直不認識他了,隻見他渾身就像個挖煤人,除了眼神和形體輪廓還有當初的模樣以外,其餘就跟勞力苦工沒啥兩樣。


    惠海通在唿唿的北風中大喊:“是載智賢弟嗎?”


    喬載智正彎腰洗煤,隱約聽得寒風中飄來了話音,抬頭一看,竟然是久違了的義兄,便起身說道:“稀客,稀客。哥別來無恙?聽說你調進總局裏了,可喜可賀!唉,如今你遍身綾羅,怎能隨便到這種地方來呢?”


    惠海通笑道:“賢弟說笑了。多日不見,想殺愚兄了!我因閑暇無事,就到下麵來走走,猛不丁聽人說你在翻砂廠裏高就,就一路尋到這裏,不料卻見賢弟幹這個。大冷的天,活像一條魚兒在玩水!唉,河中的魚尚且知道潛水避寒,你獨不覺冰冷之苦嗎?”


    喬載智見他說話竟也變得之乎者也了,笑笑說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惠海通聽了,一時無言以對。


    等喬載智上了岸,兩人來到一旁的雜物室裏,載智先用涼水洗了手,又用黢黑的毛巾擦過了,便問義兄有何貴幹。


    惠海通說道:“隻因年關將近,俗話說每逢佳節倍思親,特來探望一下賢弟。以前略知在下麵做工的艱辛,不想竟如此之苦!眼下就要放年假了,賢弟正好可借度假之機休養一下;再說,離家這麽久了,早該迴家與高堂團聚。”


    喬載智心裏如何不想迴家過年與親人團聚?隻是又恐上司發難,留他值守。惠海通對此心裏如明鏡一般,說:“賢弟不必擔心,你也算是老工匠了,此番如期休假,就包在愚兄身上。——我今已在總局做了提調,翻砂廠的厲襄辦還與我結有父子之義,也必能給我三分薄麵,我一說準成!再者,賢弟學富五車,卻在這裏做這個,屈殺賢才!若弟信得過我,明年開春兄舉薦你去煉鋼廠裏做事如何?往日常聽你說實業救國,你想辦實業,哪行哪業離得了鋼鐵?”


    喬載智聞言大喜,忙向義兄打躬作揖謝了又謝。


    惠海通見與他說的入港,這才又說出請他代為寫文案的事來。喬載智想了想欣然應允了,接過文稿看了,說聲:“小事一樁。隻是久不做文案,已覺得手生了,別嫌文筆淺陋就好。”


    惠海通也客套了兩句。


    喬載智說聲:“那就越俎代庖了。”


    二人計議已定,惠海通告辭走了。當夜喬載智熬了一個通宵。


    翌日惠海通過來看了,大加讚賞,抱著跑迴總局廨廡,再三思量之後,便越過直管的襄辦,徑直交由會辦大人了,——他怕襄辦剽竊其功。


    會辦大人見了這妙筆生花的文章,大為詫異,忙呈總辦大人閱示;總辦大人見文稿言之有物、灼灼其華,也十分滿意。


    會辦大人迴到自己的廨廡裏,又叫來了襄辦奚落了他一頓,說要不是惠提調用心,此番簡直交不了差了!


    襄辦大人聽了,心中憤恨不已,直責怪惠海通不該留一手,實乃居心叵測,其心可誅。從此,襄辦大人便與惠提調結下了梁子,這在官場之中本是常事,不值一提。


    這裏惠海通以文案之功,央及會辦大人通融,將自己的義弟調撥到煉鋼廠裏務工。這在會辦來說是舉手之勞的事。惠提調大喜,又請翻砂廠的厲襄辦準了喬載智的年假。厲襄辦唯恐喬載智在恭親王來考功時言語偏激,巴不得他走呢,便賣個順水人情,應了他休假的事,且允他提前離廠。


    惠海通告訴了他已獲準休假的事,喬載智感念不已,躬身致謝。


    惠海通笑著說:“休假這點子事算個啥子嘛?不足掛齒。嗬嗬,還有件大好事呢,賢弟你聽了準高興!就是,等你休假迴來就可調去煉鋼廠裏做事了。哈哈,那裏的會辦大人也是我的一個幹爹,而你是我義弟,你去他那裏,他老人家自會予以關照的!從今往後,你再也不必去做燒炭工、洗煤工了,隻管去侍弄煉鋼的高爐吧。——那可是從德意誌帝國購進的,當今世上也少見呢!”


    喬載智一時喜得無可無不可,以至於要再三給義兄下跪。


    喬載智興衝衝迴到住處收拾行囊,李碩果下工迴來見他高興,問明情由,也跟著高興,忙去替他打飯菜來,還多炒了個小菜,提了一壇老酒為他餞行。


    飯後,載智又約李碩果陪著去街上買了好些土產來帶迴老家,給親人們做禮物。


    第二天他早早踏上了歸程,他第一落腳之處,仍是省城裏,因他心裏思念姥娘姥爺,不比思念父母少,更何況還有舅舅舅媽、伯父伯母等一眾親人呢,都是他魂牽夢繞的人。


    當他拎著大包小包走進醫館的門時,眾人都不認得他了,還當是來求醫的病人呢。載智忍不住笑了,大家從笑容中才認出他來。


    芳菲也正在店裏呢,看見外甥古銅色的臉上布滿凍瘡,耳朵上的傷口也已結痂了,又加上手上的裂縫像小孩的嘴,一時心如刀割,一下把他摟在懷裏哭道:“我的兒,你怎地變成這個模樣了,這是在外頭吃了多少苦啊!”


    青桐也知道他必定吃了很多苦,幸喜身子倒比往常強壯厚實了,便勸芳菲說:“哪個在外奔波不吃苦?你這麽著,嬌慣他到幾時?”


    芳菲好歹止住了淚,忙拉他進櫃裏去,挑最好的霜藥為他擦抹傷口,不知搓了多少遍。


    載智已很久不曾享受到親人的撫慰了,此時竟也忍不住滾下淚珠來,滴落到了舅媽的衣襟上,又惹得芳菲淚淋淋的。


    喬載智進了內院,姥娘見了他,嘴裏直念佛;姥爺則張口就念“上帝”。


    東院伯父、伯母眾人也趕過來,都圍著載智噓寒問暖的。


    載智為大家分派禮物,姥娘怪他花錢,嘴裏不停地念叨:“這孩子,在外受這麽多苦,掙錢也不易。還想著買這買那的,可憐見的!”


    載智笑道:“掙錢就是為了花的。再說平時我也不亂花錢,這不,攢下的銀子都帶迴來了,留咱這裏一半,資助伯父辦義學,剩下的一半帶迴老家盡盡孝心。”


    他之所以要把銀子留一半,一者因他就是從這裏長大的,這裏也是自己的家;再者,他從一進門起,就見兩家人穿的用的都是粗布舊物,自知兩家的日子過得緊巴。


    他姥爺笑道:“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常言道外甥是個狗,吃飽了他就走,可誰知咱的載智卻這麽懂事孝順呢!唉,連你父母說起,這幾年多虧了他周濟這邊,地裏打下新米你爹就打發夥計往這裏送;工廠裏榨了油、織了布,他也想著這邊,哪一樣不往這送?就是攢點銀子,也換成銀票往這匯。”


    尚璞歎口氣說:“唉,因我主張辦義學,這幾年可拖累了親戚們了!如今倒不需要到街上領孩子了,流浪的孤兒自己就摸上門來。誰料想街上的孤苦兒童竟這麽多呢?來了的又不好拒之門外,如今家裏人丁太多,那些孩子又都處在長身體的年紀,進了家門一個個未免饕口饞舌,有時擺下一桌飯眨眼就光了。嗬嗬,看著倒是喜人,隻是家計日漸艱難了。你舅舅醫館裏的進項也全投進義學裏了;我教孩子讀書也沒大有功夫作畫寫字,全靠你兩個伯母在後運筆,然而不知是心境所致還是怎的,她倆做出的畫大多呈現悲涼意境,那些來買畫的富人,原想討個大紅大紫的吉祥意趣兒,他又不懂畫由心生的道理,識貨的卻多是貧寒之士,故而畫館裏的生意也冷清。唉,若再來些孩子,恐怕就難以為繼了。”


    巧兒忙說:“姐夫不必憂心。如今安邦兒已從海外學成歸國了。他近日寫信來說,他的洋人學友引薦他去京城的‘同仁醫院’就職了,那可是洋人辦的大醫院,在那裏頭坐館行醫,薪資頗豐,他也會寄錢迴來濟助義學的,你放心吧,誤不了咱家煙筒冒煙。”大家都點頭。


    載智聽了十分欣喜,說道:“表弟也到京城做事了?太好了!我在津門,俺倆離得不太遠,以後可以常見麵了。”


    他舅舅說:“雖說京津相隔不遠,但你倆如今都長大了,各忙各的事,恐怕見麵的機會也不多。”


    他姥爺聽了,也不由得點點頭,說道:“唉,孩子們都大了,各飛各的,難怪大人們都老了。”


    青桐和尚璞互相看看對方的白發,也都跟著歎氣。


    載智在姥娘家住了幾天,舅媽天天給他擦霜抹藥,——霜藥果然神奇,他的凍傷和皸裂的傷口很快好轉,伴著傷口的愈合,他思鄉之情越來越濃烈。


    姥娘、姥爺天天偷著塞給他些點心吃,載智知道那是小舅媽想方設法為老人單獨備下的,不肯要,說自己已不是小孩子了。可二老不依,每次必要看著他吃下去才罷。


    這一天,載智又要告辭,姥娘說:“唉,畢竟是已娶了媳婦的人了,心早飛迴家了。留也留不住,那就走吧。”


    姥爺囑咐:“路上可要精細些,別和陌生人說話。”


    載智心說:“我都多大的人了,還怕和生人說話呀?”


    他辭別了眾人,坐上馬車,往家裏趕去。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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