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砂廠隻是個鑄造槍炮配件的小廠,廠裏的主管姓刁,也是西局的一位襄辦,他聽厲襄辦如此這般說了一通,便照這位同僚的意思安排載智去做燒爐工了,這是個下死力的工種,毫無技巧工藝可言,載智去燒爐,連應有的防塵、防烤、防燙服具都沒有;不光載智如此,這裏大多工匠諸如造砂型、放砂箱、填型砂、舀鐵水的工人,大都徒手操作,時間長了都麵目赤紅,渾身上下都看著就像個銅人兒。


    喬載智初燒爐時摸不著門道,火勢不旺總冒黑煙,不足以熔融生鐵,因此動不動就遭到監工的責罵。


    每當此時,他都惶恐至極,甚而會流下委屈的眼淚。


    幸而相鄰的那座融爐有個心善的老者伺候著,大家都管他叫“瘦老頭”,精瘦精瘦的。他見新來的這位後生手生,便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攏炭,如何通風,還常替他拉風箱。


    慢慢地,載智也就知道怎樣才能使爐火旺起來了。


    有時他也去幫瘦老頭拉風箱,讓他自去一邊歇著;每次添炭時,載智也都搶著去推炭、填炭,他一人伺候兩爐,瘦老頭因而輕省了不少。


    勞作一天下來,載智的頭上、臉上、身上全是炭灰,連眼睫毛上也沾著微塵。但他無論多累,迴到寓所裏都洗漱得幹幹淨淨。李碩果見了,總誇他幹淨,慢慢也跟著他學,也變得幹淨利索起來了。


    載智因天天在爐前烤,原本白皙的臉龐也漸漸變成古銅色了。


    夏天來臨,戶外的太陽炙烤得人頭皮發焦,燒炭的日子就可知有多難熬了。載智不僅臉膛變成了古銅色,凡裸露的皮膚,都不知脫過幾層皮了!熔爐前人人都光著脊梁,渾身就像水洗了一般,連褲衩子裏都淌下汗水來。


    這一天,外麵的太陽毒得怕人,廠房裏的火爐把人的肉皮都要烤焦了,大家都昏昏沉沉的,不敢靠近爐子半步,致使火勢不那麽旺了。


    監工遠遠的罵,眾人汗流浹背,忙去自己爐前拉風箱。


    瘦老頭年紀大了,拉了一會兒體力不支,竟一下暈倒在爐旁。監工大怒,罵他裝死,拎著鞭子就走過來了。


    載智怕瘦老頭吃虧,忙去扶他起來,卻見他已癱軟得像麵條了,氣息全無。載智知道他是真的熱死過去了,就使勁搖晃著他。


    這時,就聽背後“嗖”的一聲鞭子響,隨即“啪”的一下,載智頓時覺得後背就像炸開了花,把他疼得差點也昏過去。


    監工指著他倆罵道:“瞎眼的東西,不見爐膛裏的火就要熄了嗎?好不曉事,要誤了融鐵,都吃罪得起嗎?快去拉風箱!”說完又舉起了鞭子,載智背上又被抽出了一道血印兒。


    載智咬牙忍住疼,先將老者抱到門口通風處,讓他吹點風,見他胸口起伏有氣息了,這才忙去拉風箱。他拉了自己的,又拉老者的,此時他不光覺得爐子裏的熱浪烘烤得胸膛疼,後背上的傷口被汗水一浸,更是鑽心的疼,這時他切身體會到了什麽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瘦老頭醒過來後,工友悄聲告訴他是載智救了他!老者的臉上充滿了感激。他見載智一人伺候著兩座爐子,背上還腫起了兩道傷痕,被汗水浸得血紅血紅的,這才知道他還因為自己挨了打,一時心疼得了不得,忙掙紮著去拉風箱,想替換載智去歇歇。載智卻擔心他年紀大了又會熱昏過去,忙說:“您老別過來!我年輕,還能頂得住。你看,風箱一吹,兩個爐子燒得多旺啊,都沒誤了事!”


    原來,廠房裏每個工人都是滿負荷的,哪個誤了工,輕則扣工錢,重則挨打。大家養家糊口不容易,哪敢耽誤片刻?這也是別人不敢出麵救老頭的緣故。


    載智卻無所顧忌,加之他的心地又那麽純善,自然會舍身相救。歇工後,瘦老頭和載智互相攙扶著迴到了載智的寓所裏。


    這時李碩果也已歇工,他見載智受了傷,大吃一驚,忙問咋的了,著急地說:“大熱的天,受這麽重的傷怕不好好呢!”


    他七手八腳地打了兩盆溫水,讓兩人都洗洗,卻又猶豫地問載智:“敢著水嗎?怕傷口發了呢!”


    載智忍痛笑了笑,說:“不洗更容易化膿,背上太髒了。”


    李碩果先用幹淨毛巾替他拭了後背,又讓他倆洗淨了全身,看到載智的傷口都滲出血來,一時手足無措。


    載智便從自己的箱籠中摸出一個包裹來,解開包裹,裏麵有一個精致的小葫蘆,拔開塞子,一股清香撲麵而來。


    載智說:“這是我舅舅給我帶來的金瘡藥。我舅舅是個郎中,醫術高明,抹上趕明兒就好了。”


    李碩果和瘦老頭聽了,忙替他抹藥。李碩果又去外頭買了個西瓜讓兩人吃著解暑,又去夥房裏打了飯來。瘦老頭在廠裏何曾受過這等優待?一時吃得淚眼婆娑的。


    喬載智吃著飯,心有所思,伸筷子時卻落到了碗外麵。李碩果不禁笑道:“兄弟你想啥呢,該不是被打傻了吧?”


    載智聞聲迴過神來,也笑一下,說:“風箱離爐子那麽近,冬天還好說,夏天實在烤的難受。要是人離得爐子遠遠的,不用在跟前,也能給爐底通風,那該多好啊!我想把老式風箱拆了,改成聯動風箱,造一個總控機器,離火爐遠些,用洋機器帶著那麽一轉,風箱就聯動起來,一起吹風進爐,那麽人就不用守在每個火爐前,熱乎啦地拉風箱了。”


    瘦老頭聽了,似乎聽天書一般,說道:“那敢自好!隻怕得魯班爺再世後,才有盼頭。”


    載智笑道:“嗬嗬,您老就等著看吧,我跟李大哥合夥,早晚會想出製作聯動風箱的辦法來,到時機器一轉,每個爐子都進風,嘿嘿。”


    當夜,瘦老頭就留在他們的閑鋪上歇了。


    第二天,二人起身去查看載智的傷勢,果然如他所說,傷口竟奇跡般消腫結痂了。


    二人歎服,道:“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世間竟有這樣的神藥?”


    載智笑道:“這下信了吧。咱大清國聰明人多著呢,什麽神奇的東西也能造出來!”


    自此,喬載智一邊燒炭,一邊琢磨聯動風箱的事。難就難在,如何隻用一台機器,就能帶動所有的風箱吹風;而且各爐之間需通風的時段不同,同一時段所需風量也不同,如何隨時控製每台風箱的轉速呢?這是最要緊的。


    載智就把在新學學到的力學以及曹師傅教他的機樞聯動之法都用在了裏麵,最後用一個換擋器來控製,裏麵設置了大大小小的齒輪,齒輪咬合,則帶動翅輪飛轉,齒輪脫離,則風箱翅輪停轉;主齒輪咬合著次齒輪,次齒輪咬合著小齒輪,齒輪套齒輪,則實現風量的可調可控。


    每天下工後,喬載智就在寓室裏一邊演算數據,一邊畫圖紙,一遍一遍,無休無止。


    李碩果有時也摻和一下,他是個木匠,常有好的見解。


    兩人付出的艱辛沒有白費,終於,一張機巧縝密的聯動風箱圖紙繪成了。


    載智喜滋滋地去跟監工說,監工卻不管這一套,他隻管監督幹活,誰偷懶就罰誰!他還咂摸著了一個竅門兒,就是監管的越嚴,懲罰的越狠,給他送禮的人也就越多。“嗬嗬,人就是這麽賤!”他想。因而他隻顧監督工人做工,瞪大倆眼找人的毛病,至於如何通風,與他何幹?


    載智平素不好求人,但見監工不理會這些,隻好去找管燒炭的一位姓莫的提調去說。


    莫提調大為光火,說:“你這後生,不好好做工,瞎琢磨什麽呢?你不見襄辦大人整天愁眉苦臉的嗎?為啥呀,還不是因投進去的錢多,鑄出的鐵具少嗎!你也不想想,他有閑錢做你鼓搗的這些蹊蹺玩意嗎?嗯,甭廢話了,迴去好好燒炭,多煉鐵水,比什麽都強。”


    莫提調說的倒也是實話,載智能分得出真假來。


    從莫提調那裏出來,載智心想:“我琢磨的機理,不正是為了更好地通風,煉出更多的鐵水嗎?既省時省力,又能減輕勞工被爐火炙烤的痛苦,本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啊!”


    歇工後,李碩果見他情緒低落,忙問咋了,載智把莫提調的話說了一遍,李碩果說:“嗬嗬,這些當官的都一個德性。你還沒見過俺彈藥廠裏的提調呢——他隻顧討襄辦大人的歡心,上麵要他多出火藥,可原料又不足,他就要俺多添鋸末,研磨精細調製均勻了,一包包地碼在那裏,為的是襄辦大人來看時好看,他哪管放炮響不響呢?不響許是造銅帽、裝撞針的工匠做工不合格呢!”


    載智聽了,長歎一聲道:“唉,這等積習,何日能改?若人人隻為麵子上好看,討上司的歡心,卻都不顧實情,那麽實業興國有何指望?”


    李碩果說:“唉,咱平頭百姓的,管什麽實業興國不興國呢?你雖看得真真的,可說了又不算,誰聽你的?說多了淨惹上司不喜歡。兄弟聽哥說,別管那麽多,咱隻做好自己的工,好歹掙倆錢,寄迴家去,誤不了自家煙筒裏冒煙得了。”


    載智聽了,愈加鬱悶。


    第二天晌午,喬載智又去找襄辦大人說事,原來這時廠裏已輪換了主管,厲襄辦來這裏主持翻砂廠事務了,——他在西局管文案時,曾扶植義子惠海通拿著文稿徑直去見會辦大人,卻不料惠海通從此撇開他,隻一心奉迎會辦大人了,父子因而反目,惠海通又常在會辦大人跟前進讒言,厲襄辦一著不慎就被流轉到這小小的翻砂廠裏來了。


    喬載智進門,也不磕頭,隻是作揖,厲襄辦見了皺皺眉,心裏直埋怨看門的照事不周。然而他因載智背後有李中堂的影子,卻也不好當麵攆他出去,隻陰沉著臉,仍低頭去看文案。


    載智倒也曉事,知道大人看文案時不可攪擾,隻靜靜在一旁侍立。厲襄辦覺得有人在身邊站著自己不自在,隻好抬頭悶聲悶氣地問道:“何事?”


    載智忙將來意前前後後說了一遍,為激發襄辦大人的憐憫之心,還特意說了工匠們大熱天在爐邊拉風箱遭的罪。


    誰知厲襄辦皺眉說道:“你這話說不著!你們幹的就是這樣的活,吃得就是這碗飯。至於你鼓搗出的聯動風箱嘛——你可曉得朝廷為采買西洋機器籌辦洋務,花了多少銀子嗎?本已捉襟見肘了,你卻又裝神弄鬼弄出這等奇技淫巧來。你豈不知,工廠裏動動就是錢!工人享福了,可那錢從哪裏來?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連東局的總辦大人為了向朝廷討錢,也愁白了頭呢。”


    他正訓話時,卻見一個親隨走進來,跪地打千兒,又附身靠近他,悄聲說道:“大人,照您的吩咐,酒席訂好了,還是照著昨兒訂的,隻比昨兒略高一等,因戶部侍郎大人也來呢。”


    厲襄辦倒也不怕載智聽見,因官場中的迎來送往是常事,他不耐煩地說:“知道了,這等瑣事,也來煩我!”


    那親隨又俯首帖耳地問:“既這麽著,那夥外事衙門來的人,您老還要不要陪一陪了?已安排到一處了,就在隔壁的雅閣。還有,海軍衙門來的那一夥……”


    厲襄辦突然惱了,罵道:“你幹脆把本大人劈兩瓣算了!”


    親隨說聲:“另外幾位大人比您陪的客更多。因今兒侍郎大人來,會辦大人聽說了,埋怨您事前不告訴他,他也要來陪。他來這桌時,您可插空去那幾桌坐坐。如何?”


    厲襄辦不耐煩地擺擺手,算是答應了,親隨“嗻”了一聲,出去了。


    厲襄辦對喬載智說:“剛才你也看到了,本大人忙得很呢。上麵來人要陪,正事都忙不過來,哪有工夫管你這破事。你迴去好生燒炭吧,別胡思亂想的。”


    說完,往椅背上一靠,閉目養神。


    載智悻悻地迴來,這才知道官場中的事並非自己想的那麽簡單,凡有所行止,皆須順從官長的意思才成;但其中一樣蹊蹺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既然無錢做事,那大吃二喝又哪來的錢呢?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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