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惠海通想托喬載智幫他說情,謀一個好差事,他暗自思忖了一會兒,終於有了主意。


    午間,他自掏腰包,去夥房點了小炒,讓人把飯菜送到寓所裏來,還從櫃上拎了一壺老酒,慶賀載智留在了上麵做文案。


    載智不知有何可慶賀的,卻也不好推辭他的一番好意,二人就在寓所內把盞。


    飯後,惠海通拱手說:“兄台,你我年齡相仿,初次見麵時,我就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咱們都是初來乍到的人,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我願與你就此結拜為生死兄弟,就像你家老人和錢將軍一樣,以後互相提攜,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未知可應允否?”


    說得喬載智一愣怔。他來槍炮廠從未想過這些旁支瑣事,便婉言謝絕了。


    惠海通大急,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了幾個頭,迫切地說:“兄台若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他的神色甚是懇切。


    喬載智想道:倆人在一屋裏住著,若不答應怕以後難以相處。忙起身拉他起來,便答應了。惠海通心中大喜,忙跑出去買爐香迴來,焚香後,拉著載智跪拜。


    惠海通領著他發誓:“皇天在上,我二人今天結為異姓兄弟,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天地共鑒,若有異心,死無葬身之地!”


    說完,二人序齒,惠海通年長兩歲,載智便稱他為兄。


    接下來的日子裏,載智自去官署大廳裏協辦文案,惠海通卻遲遲未能得到安置,他疑心曲會辦早把他這茬兒給忘了。


    這天,載智在廨廡裏坐了一天,傍晚迴到寓所裏,惠海通早已為他打好了洗臉水,又打來了飯菜。


    二人吃著,喬載智見義兄唉聲歎氣的,再三寬慰說:“廠裏最近來了許多新人,至於大家如何調撥使用,大概須統籌考量吧。”


    惠海通聽說這事,心裏更急了,他擔心被安置到下麵做學徒,沉思了一會兒,他突然又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央求道:“賢弟受愚兄一拜!煩請你看在你我兄弟一場的份上,借著錢將軍的名望,去向會辦大人通融一下,將我也留下來幫你辦理文案吧。若成,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說完,不住地磕頭。


    喬載智問:“但不知兄長你的文筆如何?讀過舊學,還是新學?”


    惠海通說道:“愚兄念過私塾,讀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後來還念過詩經,會背‘呦呦鹿鳴,食野之萍……’”


    載智聽了暗笑,就讓他起來。


    惠海通又說;“賢弟要不答應,當哥的今兒就是跪死在這裏,也不起身!”


    喬載智無法,思及他是自己的結義兄弟,隻好答應去試試。


    惠海通大喜過望,梆梆磕了兩個響頭,這才起身。


    喬載智心裏裝著義兄的事,一天不得安寧,好容易等著厲襄辦屋裏沒外人了,連忙進去,托他替自己去求曲會辦,通融義兄的事。


    書中暗表:這西廠的最高主管曲會辦,本是東局的會辦,東局的會辦有好些個,均隸屬於總辦大人,分局或工廠的主管都是由東局的會辦兼任的;在工廠協助曲會辦管事的有好幾個襄辦,而這厲襄辦是專管文案的,他手下還有幾個正副提調,但提調官小,難見會辦大人,因而載智隻好去求襄辦大人幫忙。


    好在厲襄辦也聽說過喬載智身後有錢將軍做靠山,便滿口答應了,說:“既然你張口說事,且是第一次,我怎好迴絕?待會兒我恰好要去會辦大人那裏迴事兒,到時我順嘴一提。若成便成,不成,那隻好由你自己去說了。喔,有錢將軍的麵子,我料必成!”


    果然,曲會辦看在錢將軍的麵子上,爽快地答應了這事。


    厲襄辦也覺得臉上有光,惠海通便在海光寺附近酒館裏置酒請他。


    惠海通也終於如願以償,隻可惜他的文墨不通,遇有經手的文案,甚而不會謀篇布局。這可難壞了這位富家子弟,沒奈何,他每次接手文案,總要帶迴寓所裏,服低做小地請義弟代筆。


    廠裏平日雖清閑,而年底時文案就增多了,載智忙完自己的,還要替義兄操筆,也頗覺案牘之苦。


    初時惠海通十分領情,然而替他寫的多了,他反覺得理所應當了一般,隻要領了差事,迴到寓所裏便往載智案上一扔,說:“明早要用,麻利著些!”


    喬載智哭笑不得,隻好連夜替他寫。惠海通唿唿睡大覺,早晨起來先去看文案,若見筆跡稍草一些,嘴裏就嘟囔:“哼,還得讓我重抄一遍,真是的!”


    因惠海通撰文不用親手操筆,就把心思全用在琢磨人和事兒上了,那就是如何搶著做些眼皮子活兒,討得提調和襄辦大人歡心。


    曲會辦那裏他是見不著麵的,包括載智在內,他們這等小文員甚而連提調也見不著,隻與副提調見麵。


    載智也無意去見大人,他不光起草呈報上司的上行文案,還要為本廠長官準備各類內用文案。——從曲會辦以下,包括各位襄辦,每有長官蒞臨,必伴有一場文山會海的籌備,不僅有應對互答的話,甚而來員訓導的話,也要由下麵文員事先為他寫出來,呈報其隨從,由其稍加潤色後,呈長官閱覽,獲得首肯後即可采用。假如上麵不來人,廠內的長官也喜歡坐衙一般召集下屬開會,長官隨便提出一個話題,議而不決,最後由長官長篇大論地訓話,而他的言辭亦須亦事先形成文案,長官隻照本宣科,照著念就行了。


    時間久了,載智就看明白了,無論東局、西局還是各廠,運行的公文大多是套話,寫起來以不變應萬變可矣。套用的多了,他就十分厭惡起來,他實在不願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糜費在這無用的清談上。有時他拿著文案,就會擱筆長歎,恨恨地說一句:“大丈夫安能久事筆硯間,咬文嚼字尋章摘句乎?”


    然而每次接手文案時,他又不得不靜下心來,循聲附會地去寫一些上司喜好的話。他心中的苦悶,何人可訴?


    後來載智還觀察到,廠裏大大小小的長官,不僅崇尚空談,而且個個醉生夢死。他們大概除了早晨不坐酒席,其餘飯時都在飲宴,不是被人請,就是請人。另外,上麵蒞臨的長官,似乎他們來就是為赴宴的。喬載智納了悶了,明明聽義兄說,軍火機器總局創辦時經費捉襟見肘,所以才對外納捐,催生了好多委員,既然籌辦實業沒錢,可又哪來的錢大吃二喝呢?最後都到哪裏開銷呢?


    偶爾他也被上司點中去宴間陪侍,但他留心傾聽,那酒席上眾人講的,全是一些奉承諂媚的話。他一個旁觀者,聽了都覺得肉麻,而那些長官大人們卻渾然不覺,樂此不疲。


    載智心想:“唉,真是世人皆醉我獨醒!我秉承實業救國的誌向,離別親人,來到這裏,卻遇見這麽多醉生夢死的蠹蟲,還得屈身恭奉他們,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從那以後,即便會辦大人親點他也不去,一時全廠為之駭然。


    惠海通隻笑他愚,他的舉止也成了笑談,同仁也都漸漸敬而遠之了,連義兄也不願與他交談了,令他納罕而且傷心。


    然而他又天生牛角左性兒,不願屈就,隻顧埋頭做文案罷了。


    廠裏都知他有錢將軍的後台,更有李中堂的背景,也有些人反誤以為他因背靠大山,有恃無恐,故意不合群呢,在明麵上也與他仍還一團和氣。


    喬載智很寂寥,而惠海通卻混得頗為自得。他的文案自有義弟喬載智代勞,每日在公廨裏閑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上司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上司的心思他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故而行事做事頗得官長的賞識。不僅如此,不到半年他已遍請了副提調以上的同仁,與他們三日一小酌、五日一大宴。初時也叫上載智作陪,後來見這位義弟總想一些不合時務的事,故而也就不叫他了。


    有時喬載智夜裏構思文案,義兄喝得醉醺醺地迴來,他還得端茶倒水地伺候他。然而喬載智是個很重情義的人,他既然已同惠海通結拜了,自然拿他當兄長,再不濟,他也不會背叛友情的。然而他卻不知,這惠海通已經在廠裏結拜了三四個正副提調做幹兄弟了。他還給父親寫信,讓他以委員的身份打聽打聽,這個厲襄辦家中有幾個子女,可否拜他為幹爹?他爹便四處托人打聽,終於打聽清楚了,迴話說這厲襄辦的義子已然不少,當然也不差他這一個。


    惠海通費了好大的勁,終於擺香案拜襄辦大人為義父了。


    有一天,厲襄辦把惠海通叫到自己的屋裏,說道:“兒啊,你進廠裏時日已不短了,寫的文案倒也還通順。若再弄幾個出彩的大文案出來,隻要入得了會辦大人的法眼,那麽我就瞅空兒去遞個話兒,委任你個副提調什麽的。那樣,你就不必事必躬親了,隻叫下邊的文員拿初稿,你稍加潤色即可。”


    惠海通喜得屁滾尿流,忙磕頭道謝。


    厲襄辦又沉吟了一下,惠海通就知道幹爹凡事都有條件的,跟做買賣一樣,忙又磕頭說道:“爹爹有什麽話,隻管吩咐。”


    厲襄辦笑笑,說道:“就是……就是你去跟那個喬載智說說,也讓他拜在我的膝下。那麽,我在廠裏就多了一條臂膀,再通過他去拜會錢將軍,然後就可去覲見李中堂。哼,隻要李中堂一句話,為父做個東局的會辦,那也是手到擒來的事。到那時,西局可就由我主持來,這裏不都成了咱爺們的天下嘛!”


    說完,似乎夢已成真了,哈哈大笑。


    惠海通聽了,也很喜歡,心說:“我為了拜這個幹爹,托人引薦還搭進去不少銀子呢。他白白撿來這麽個幹爹,豈能不願意?原是上趕著的好事啊!”


    於是打包票說:“爹爹放心,他是我義弟呢,我說了他都聽!再者,他在您手底下做事,誰不想抱棵大樹啊?”


    說完,喜滋滋地走了。


    他本想立即告訴載智的,但見四周人多眼雜,隻好挨到晚上再說。


    晚間迴到寓所,喜滋滋地把襄辦大人的意思說了一遍,本以為載智會覺得喜從天降,欣喜若狂呢,不料他卻無動於衷,傻不愣瞪地說:“咱是來做事的,又不是專來拜幹親的,幹嘛總結拜個沒完呢?”


    惠海通心中一冷,隨即就惱羞成怒了,因為他覺得他話裏有話,懷疑他已知道自己在廠裏四處結拜的事了,便沒好氣地說:“瞧你這話說的,太沒見識了。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那劉備桃園三結義,建立了蜀國;那朱元璋結拜了八個兄弟,建立了大明。咱弟兄們要想成就大事,不得廣交朋友嘛?最好是義結金蘭,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喬載智卻皺皺眉說:“義結金蘭固然好,可那也得誌同道合才行。你說的厲襄辦,你已拜他當幹爹了,可我聽說他的幹兒子有好些呢,那都是些什麽人你知道嗎?無非是平時吃吃喝喝,逢誕過壽,遇節送禮;他則替那些幹兒子打招唿,跟廠裏做買賣,串通謀利。這個,我不感興趣,我是來實業興國的,要的是能交心的朋友,誌同道合的。至於那種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不拜也罷!”


    惠海通聽了,啞然無語。


    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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