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書畫店的門外來了一隊兵,一個二爺模樣的人進到店裏,遞上一個拜帖。他倆忙打開一看,竟然是分守道的道台陪同欽差大臣屈駕造訪。


    很快,就見兩個身著便服的讀書人,邁著四棱步踱進來。


    二爺引薦說:“這位是欽差大人,這位是道台大人。”


    尚璞與青桐忙起身作揖。


    道台眉頭緊鎖,隻怪他倆不懂禮數,沒下跪磕頭參拜。


    豈料欽差大人並無半點怪罪之色,反而笑容可掬地問:“請問,哪位是尚先生?”


    尚璞又施禮。


    欽差大人點點頭,先褒獎他的賑災之功,然後說:“本官受朝廷差遣,前來巡查賑災,甫一到任,諸位大人便告知本官,貴地人傑地靈,名人輩出,前有易安居士詞爍古今,今有世外清閑居的字畫驚豔世人。本官亦常聞先生大名,與君神交久矣。”


    尚璞不料這位大人竟然知道自家畫館的名號,且拿易安居士——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清照與自己並稱,一時心中甚為納罕。


    列位看官可能要問:欽差大人怎地到尚璞畫館裏來了呢?


    原來,這位欽差乃是滿人出身,祖上為鑲黃旗旗主的包衣,入內務府當差;至其曾祖,仍充宮掖,為七品帶刀侍衛;至其父,為六品帶刀侍衛;至他時,因喜讀書,本欲從科考晉身,然太後眷顧舊臣,令承其父職,隨侍宮中。他長得清俊伶俐,深得太後寵愛。蒙太後恩寵,已在戶部行走,身居要職。他自小在京城養尊處優慣了,最擅長丹青水墨,又票戲捧伶,遛鳥放鷹,鬥雞走狗,無所不通。


    他原是不願接這巡查賑災的苦差事的,但聽胥吏說,此番所差遣的去處,風景秀麗,名士輩出,其中就有“世外清閑居”的主人,他一幅字畫就價值千金呢。他聞言大喜,因他家裏就藏有一幅“世外清閑居”的字畫,常於宴前炫示於人,見者無不稱羨。此番他身為欽差,若親自按察那裏,此行必能羅致更多的名畫嘍,故而他麵謝聖恩,欣然願往。


    恰好分守道的閆道台同樣喜愛字畫,往常也曾去京裏拜訪過那位大人的,兩人誌趣相投,互有答賀。此番大人以欽差之尊蒞臨本地,閆道台極想借機巴結他,贈他些字畫。


    他知道省城書畫界屬“世外清閑居”的名聲最為殊勝,因而他便想求索尚璞的字畫作為贈禮。況且,他竟然知道他家有一幅瑰寶,就是《萬象圖》,他做夢也想得到它!


    列位看官或許又問,那《萬象圖》本是尚璞夫婦秘藏的珍寶,這位道台因何而知?正所謂無巧不成書,他曾與尚璞有過一麵之緣的,由此知道了那幅瑰寶,隻不過尚璞一無所知罷了。


    原來,閆道台上任不久,即去拜會洋人。他拜洋人不為別的,隻為他們不找他麻煩。他先去拜會了領事館的領事,又到教堂裏來拜會神甫。


    當時尚璞恰好去蒙養學堂授課,威廉神甫從後麵指著他說:“那位教書先生,是位世外高人,多才多藝,蒙養學堂的孩子們受益良多。”


    當時道台聽了,心道:“洋人無知!在我聖朝,管他有無才情,隻要不是正途出身,又不懂人情世故討好上峰,統統無用!”


    然而神甫又說了一句:“他叫尚璞,乃是‘世外清閑居’的主人。”


    閆道台聞言一震,登時如同發現了寶藏一樣,心想:“唔唔,果真是世外高人,真是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市啊!”


    他頻頻頷首,對神甫說道:“是了,是了,這位先生是一個丹青妙手,下官聞其名久矣。”


    神甫聽了很高興,與他相談甚歡,還向他透露了一個秘密,稱讚道:“他夫婦作了一幅畫,我給它取名叫做《萬象圖》。真可謂氣吞山河,鬼斧神工,堪稱國寶呢!there’s nothing better than zhis!”


    閆道台聽了“堪稱國寶”幾個字,頓時垂涎三尺,恨不得一下就弄到手。


    他迴到衙門,輾轉反側,但慮及尚璞就職於教堂,恐惹惱了洋人,一時投鼠忌器,不好直接下手。


    趕巧欽差大人來了,兩人都是同道中人,正可借此引薦欽差大人去“世外清閑居”觀賞字畫,自己也可借此上下其手,渾水摸魚。


    兩人都換了便裝,坐兩乘小轎,讓胥吏領著來拜訪“世外清閑居”的主人了。


    話說眾人相見了,見禮畢,落了坐,青桐斟茶。那欽差大人十分平易近人,再三說些久仰的話。


    尚璞見欽差大人如此賞識自己,心中倒很感激他,一再說些謙恭自卑的話。


    欽差大人微微一笑,遂命隨從拿過一個包裹來,解開包裹,原來是一幅卷軸,展開看時,赫然是尚璞夫婦的大作。


    尚璞心中詫異,暗道:“這不是當年錢易來時,我贈給他的那幅字畫嗎?怎地到了他的手裏?”因這幅畫是他夫婦的得意之作,所以一眼認得。


    欽差大人笑道:“哈哈,先生眼熟吧?這正是先生的大作呢,被吾收入囊中久矣!”


    尚璞茫然道:“想不到愚夫婦的拙作,竟然流傳到貴人手裏,承蒙大人惠存,實在是高抬小人了。”說完,深深一揖。


    欽差大人拱手道:“閣下的大作,在京流傳很廣呢。唔,這一幅大作……是一位故友贈予的,嗬嗬,說起來,這都是緣分。”


    欽差大人一說故友,眾人都豎起耳朵來聽。他見大家都洗耳恭聽,愈發得意起來,笑吟吟地開了口:“說起那位故友,他本是個棟梁之材,姓錢名易,經李中堂保薦,現任北洋水師右翼副將,協理副管帶,已破格授予從三品的頂戴。”


    “錢易?北洋水師?”尚璞與青桐聽了,都麵麵相覷,竟不知錢易又升遷了。這也並不奇怪,那錢易平時少有書信往來,即便偶通書信,亦多是遲到的問候,加之錢易又慎重,哪敢談及軍國大事?更不會將自己的頂戴告知親友了。


    欽差大人問道:“他曾言道,作此畫的是他老師。莫非就是閣下?”


    尚璞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他是鄙人的兄弟!當年他來探望在下時,愚夫婦贈了他這幅字畫,卻不知怎地到了大人手上?”


    欽差大人傲然道:“我身在京畿,為國理財,錢將軍與我相交日久。我恪盡職守,助他籌餉,他便迴報我字畫。今兒才知,原來就是先生的墨寶!”


    尚璞早知錢易籌款不易,不料欽差大人竟對他有莫大幫助!他看著欽差大人那慈祥的麵容,愈覺得他和藹可親,他突然給欽差大人跪了下去,誠懇地說:“在下代弟向您致謝。大人幫我弟,也就是幫我,小人肝腦塗地,也難報萬一!”


    欽差大人忙讓隨從拉起他,手撚胡須,淡然道:“先生不必多禮。本官食君祿,報君恩,在其位,謀其政,本是本分之事。嗬嗬,本官不才,還寫過一本《居官經》呢。我在書中寫了:居官宜以忠、敬、誠、直、勤、謹、廉、明八字為主;行事亦全憑公心,一人所見以為是,未必即是,一人所見以為非,未必即非,當求公是公非!是以錢大人的事,就是朝廷的事,朝廷的事,就是我的事!”


    尚璞聽了,覺得朝廷有欽差大人和錢易這樣的好官,實乃社稷之幸。


    欽差大人又極力稱讚了尚璞作畫的筆法,隨後委婉說了求畫的意圖。


    尚璞想也不想,匆匆起身,跑到後院取出一幅字畫來,跪贈欽差大人。


    閆道台見他拿出那麽大一幅長卷,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了,唯恐他腦子一熱,把《萬象圖》贈給欽差大人,那樣自己可就沒指望了。


    欽差忙讓人展開看,乃是一幅山水,似比王希孟的《千裏江山圖》還要殊勝。


    道台看了,心道:“完了,這麽一幅精品,世所罕見,不是《萬象圖》是什麽?”


    卻聽欽差大人念那題跋道:“《萍水山居圖》。”閆道台這才掃了一眼那跋,萬幸啊萬幸!果真不是《萬象圖》,而是《萍水山居圖》。


    他霎時鎮靜下來。


    這畫雖不是《萬象圖》,但也令閆道台看呆了,哈喇子流出了半尺長。欽差大人見閆道台露出貪婪的樣子,舍不得讓他再看,趕緊卷起來讓人放入自己的小轎裏去了。


    閆道台不甘空手而歸,也直言索畫,尚璞便讓他在店裏隨便挑一幅。閆道台毫不客氣,踱步到壁前挨幅觀賞,凡他點頭的,胥吏便隨手摘下來,壁上幾乎去了大半。


    青桐在一旁看了,直皺眉頭。


    欽差大人隻得一幅自不甘心,他在店裏踱了一會兒,思來想去,有了良策——他為了跟尚璞常親近,便要閆道台聘請尚璞出山,到分守道衙門做幕賓,掌文案之事。


    閆道台心領神會,覺得此計甚妙,實乃放長線釣大魚之法,當即便鄭重聘請尚璞為幕。原來那時官員的幕僚都是私自聘請的,自不用朝廷批複。


    尚璞推辭了一下,可他心裏又何嚐不想效仿錢易為國盡忠、為民效力呢?青桐深知連襟素日的情懷,也覺得這是個出山任事的好機會,便也點頭。


    尚璞見連襟點頭,也就應承下來。


    待兩位大人走了,青桐埋怨尚璞太過大方,裏裏外外的字畫,一眨眼給人拿走那麽多!


    尚璞搖搖頭,動情地說:“剛才你沒聽他說嗎?他助我弟呢。他助我弟,即是助我,大恩不言謝,些小字畫玩物,算得了什麽?——他就是要我命,我也給他!”


    青桐見他這麽動情,便就不好意思再說什麽了。


    第二天,果然有分守道衙門的人來,請尚璞去衙門裏為幕。尚璞安頓好了家裏,便去見閆道台,閆道台補授了聘任文書,讓他在衙門裏掌管文案。


    原來衙門裏自有衙門的風氣,大災之年,官吏們仍安坐廨廡裏品茶、吃煙,甚而摸骨牌、擲骰子。對於上麵對賑災的督查,自有應對之法:選幾處廢墟,集力打造幾處賑災場地,所營建的房舍真個是陳列儼然、街柳庭花。


    縣官看了,請府台大人看,府台大人看了,再供道台大人看,然後藩台又看,最後恭奉撫台大人看,都讚賞有加。


    待到欽差大人到來,去那幾處場地看時,不僅新建房屋打掃得一塵不染,就連災民也是差役扮的,都跪地叩謝天恩。


    欽差誇獎說:“諸位真不愧為百姓父母,災民遷居於此,實不啻天堂勝境。這都是托太後洪福,若上達天聽,諸位加官進爵,皆無虞矣!”


    眾官也都忙叩謝:“大人蒞臨,指導有方!”


    大官小官互吹互擂一番,飲宴時也就格外其樂融融。


    那尚璞眼見官吏做戲,災民受苦,不免心如湯煮,隻好苦口婆心地勸誡差役勤勉任事。


    但他隻是個幕賓,嘴裏絮叨個不停,大家很快就煩了,都說他不識時務,也不通世故,漸漸也就怠慢他起來。


    他做了道台衙門的幕賓以後,連襟張有財曾來看望過他,原來張有財一直在直隸州衙門裏做衙役,因知州衙門設在省城裏,所以他對外也就稱在省城衙門裏當差了,唬的家鄉人還以為他在巡撫衙門伺候撫台大人呢。


    他見尚璞竟然被分守道衙門起用為幕賓了,不由得對他畢恭畢敬的。


    張有財按照直隸州衙門的差遣,也管著督促一方賑災事宜,但他對災民異常苛刻,——凡是曾得教會施舍過的,官府則一律不再賑濟,哪怕他們依然衣食無著呢。


    尚璞差事清閑,欽差大人和閆道台便常約他赴宴,少不了吟詩作對、寫字作畫,相互答和。


    有時尚璞托故不去,欽差大人也打發差役拿著片子來,說晚上宴會有名流,需長卷酬答,立等取用。初始,尚璞因感激他對錢易有助益,自己又身為官府幕賓,故而有求必應;然而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以至於店裏像樣些的字畫都要被他拿完了!


    芳華與倩兒也頗為不滿。青桐每次看到差役來拿書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然而卻都擋不住官吏仗勢要挾。


    這一天傍晚,欽差委派的那個差役又來了,仍拿著片子,說需三幅長卷,因欽差大人要去造訪一位故友,大概月餘不迴來,或者就從那裏打道迴京也未可知。


    此時門店裏已無甚大作,尚璞不得已,令倩兒將內室存的三幅得意之作取出來,交付差役,差役喜滋滋地走了。


    青桐聽說欽差大人這次可能要打道迴府,這才鬆一口氣,釋然說:“但願他屎殼郎搬家,滾蛋才好。”


    尚璞苦笑了一下,不做聲。


    青桐又憂慮地說:“有件事還沒顧得和你說,昨兒閆道台打發人來,說自從委了你差事,卻從未討你一杯酒水喝。他也有幾位故交來拜,需要酬答,張口就要五幅畫。姐姐不在跟前,你那如夫人叫我過來應付,我看店裏哪還有什麽長卷?略應得慢了些,差役就不自在,氣哼哼地說:‘我這就迴複道台大人,說主家不許!’然後賭氣走了。唉,他迴去不定怎麽對道台說呢。這樣下去,恐怕得罪人不少。”


    尚璞吃了一驚,說道:“你不就哪裏摘幾幅給他得了,大的沒有,有小的呢。為了勸人勤勉,衙門裏大小官吏已被我得罪了個遍,你犯不上再為幾幅字畫得罪道台大人。”


    青桐聽了,歎口氣說:“如今這世道,達官貴人竟都這麽附庸風雅!”


    尚璞無語,也隻能唉聲歎氣。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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