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學正衣衫不整地跑出門外,見尚璞正在街上一步一踱地來迴走,他如獲至寶,說道:“謝天謝地,你還沒走,大人召喚你呢,快進去!”


    他拽著尚璞進了大廳,忙去主桌見學台大人。


    尚璞仍隻是一揖,學台大人見了,知道這位年輕人就是尚先生了,笑嗬嗬地站起來,向大家引薦道:“嗬嗬,諸位有所不知,眼前這位小友,就是有名的‘世外清閑居’的主人——尚璞先生,他是江南水師提督彭大人引薦給下官的。唔,在座的都出自書香門第,誰不好幾筆書畫呢?連撫台大人也喜好丹青,他老人家本來今天要親臨寒舍的,隻因要務在身來不了了,嗬嗬,他要知道弟今請了這麽一位丹青妙手來,他卻無緣相會,怕也追悔莫及了,哈哈!”


    說完,他讓人在主桌設座,請尚璞入席。


    藩台、臬台和三位道台聽了,也起身拱手。尚璞還禮,見大人們還和氣,他隻好就坐。


    學台大人親為尚璞布菜,敬了幾杯酒,說道:“今兒小兒滿月——諸位都知道,弟是三世單傳,豈不珍視?弟昨晚想了一夜,欲煩請尚先生為小犬做一幅荷花圖,寓他來到世上能出淤泥而不染之意。不知肯允否?”


    尚璞一者有感於他的引薦之恩,二者也謝他今日的禮遇,自然答應。


    學台大人喜歡,忙命人伺候筆硯,原來桌案氈紙、筆硯顏料等無不齊備。


    尚璞道一聲:“獻醜了!”便起身作畫去了。


    大家一邊喝酒,一邊耐心等著他。


    尚璞因心存感激,也使出了真本事,不一會兒工夫,一幅豔麗的荷花圖就展現在大家麵前,隻見池水淡淡,荷葉青青,蓮花燦燦,且有蜻蜓立於上頭,真是惟妙惟肖,鬼斧神工。


    尚璞又題跋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然後落了款。


    學台大人十分喜愛,心知此畫千金難求,高興得無可無不可,於是端起一杯酒,躬身致敬。


    尚璞忙接了,說倉促間未曾帶來私章,容過後用印。


    學台大人道:“不急,不急。”


    那藩台、臬台也是皇榜二甲出身,頗具才藝,今見了尚璞的本事,藩台喜字,臬台喜畫,都心癢難耐,便也借機索要。尚璞因他倆俱是三品以上的高官,得罪不起,又礙於學台大人的情麵,隻好答應。


    他先為藩台大人寫了一幅字,一揮而就;又為臬台大人作了一幅畫。兩位大人也謝了,敬了酒。


    眾人裏麵還有道台大人和府、州、縣等大小官員,也想問他要,然而他剛才傾力而為,已精疲力盡了,隻好轉身看看學台。


    學台大人一者不願讓別人均得了好處,二者也見尚璞真累了,便為他打圓場,笑道:“哈哈,凡欲求畫者,需另置酒宴,鄭重相約,豈可隻想著沾老夫的光?”


    大家見大人發話了,也隻得作罷,但既然知道了州學裏有這麽一位世外高人,都預備以後再去叨擾他的。


    那州學學正這時才知道尚璞竟然是世外清閑居的主人,這真是意外之喜啊!——自己雖不懂字畫,可他早已名聲鵲起,所作字畫價值不菲,如今在自己手底下當差,他豈不就是自己的一位財神爺了?


    從學道衙門迴來以後,學正對尚璞敬奉有加,常與他談古論今,稱兄道弟,每每談得投機時,便請他作畫。尚璞以為遇到了知音,也不推辭,且常揣著閑章來學宮裏備用。


    這一天,學台大人的親信來找尚璞補蓋閑章,學正當麵問學差道:“大人的如夫人可大安了?”


    原來自從大人愛妾生產以後,坐月子落下了病根兒,把大人急得貼出告示尋找良醫,並許下了重賞。雖未有良醫曾治好她的病,招來探病的僚屬卻不少,一來二去就耽擱了病情。把學台大人急得不行,因他很喜歡這一房妾,頭胎就生了個大胖小子,他在後衙把她捧上了天。如今病情加重,如何是好?


    那位親信說了這些,尚璞想起青桐來,便說可讓自己的連襟去給她瞧病。


    學正也很以為一功,要他先把青桐帶到州學裏來,然後一起帶他去瞧病。


    青桐自然聽從姐夫的吩咐,背了藥箱來見學正,學正見他年紀輕輕的,似有不信。尚璞笑道:“我這位連喬醫術高明,大人隻管帶了去,保準藥到病除。”


    學正將信將疑,隻好和尚璞帶他來到學道衙門。


    他們來到後衙一所小巧的書院中,隻見門口有一匾額,上書遒勁的三個大字:“清墨齋”。


    原來這是學台大人的外書房,——他是不會讓陌生男人進內室的。這塊匾額,也是他費盡心思才題上去的,有客來訪時他總愛讓到這裏,還特意匾額上的字給人講解一番,大意是他的功名皆源於文章,文成於墨,故而墨即文章,亦即功名;而他是清流,故取書齋名曰“清墨”,以銘心跡。


    凡是聽了他的自述者,無不欽佩他的清德;學正、尚璞與青桐亦不例外。


    青桐欽佩之餘,還需收心問診,隻有學正誇而又誇地不住嘴。


    那位如夫人已躺在書房裏間的小塌上了,且下了瓏簾,探出手臂來。青桐忙去試脈,又換了另一手臂,切得準了,大家來到外頭開方子。


    除了熬湯藥以外,他還留下了五個大藥丸子,說是用開水化開,趁熱服下。


    學台謝了他,說若有療效必當重謝。


    三人告辭出來,學正說:“先生的大藥丸子有一股香味,必合夫人的胃口。若是吃好了,有你和尚先生的一功,到時我也謝你!”


    青桐一笑了之,作別而去。


    後來學正又去探病,學台大人笑容可掬,連連道謝,誇他說:“你辦差很用心,找的那位先生醫道高深,藥到病除!”


    這學正得了學台大人的褒獎,很是高興,又跟尚璞誇青桐。尚璞笑道:“我這位連喬,是祖傳的醫術,有起死迴生之能!”


    學正聽了,又看看尚璞,心道:“這兩個年輕人,別看都無什麽功名,卻都是出類拔萃的濟世人才,實屬難得。嗯,他既然在我手底下,我決不可坐失良機,必物盡其用,讓他多作字畫才是。”


    自此,學正常常留住他,要麽作畫,要麽寫字,一時授課反在其次。


    尚璞初時以為學正與他惺惺相惜呢,兀自一心倡導新學。


    他在講堂上大講中外地理,開授算學,著重宣介列強革新史,疾唿變法圖強。


    那些庠生覺得聽這些東西是瞎耽誤工夫,多次告到訓導那裏,訓導告學正,然而學正竟不予理會。


    那些庠生對尚璞厭煩得要死,背後都罵他離經叛道,是衣冠敗類。雖有學正彈壓著,然而終有爆發的一天。後來庠生們一直告到了學道衙門,說他在黌門搞一些旁門左道,並揚言要上書朝廷,鏟除聖人門牆內的異端邪說。


    學台大人怕把事情鬧大,便令學正嚴加整飭。


    學正見事已不可收拾,便停止了尚璞的授課;然而並不辭退他,隻天天邀他去學道衙門,在清墨齋裏要麽寫字,要麽作畫。


    尚璞早已倦了,也知道了他們的用意,隻是圖自己的字畫而已,也無意討好他們了,常托病不出。


    一天,他在州學書齋裏悶坐,越想越鬱悶,不禁提筆揮毫,作了一幅荷塘月色圖,隻見滿紙敗葉,陰冷逼人。題跋曰:“荷塘清冷花無影”。


    他作罷伏案,昏沉睡去。


    恰好學正過來請他去喝茶,見了案上的字畫,也不待他首肯便偷拿了去。


    尚璞醒來,見所做的字畫不見了,這本是隨手之作,也不以為意。


    第二日,學正又邀他去學台大人的清墨齋吟詠風月、寫字作畫;第三日則去分守道大人府第獻藝,後又去分巡道大人府第獻藝,知府、知州、知縣也打發人來請。


    尚璞不厭其煩,卻又身不由己。


    青桐見他氣色不佳,就勸他想開些。


    恰好連襟張有財過來走動,聽了這事,不無羨慕地對他說:“嗨,不就是寫字作畫嗎,還順便吃酒作樂,何樂而不為?且貴為高官座上賓,何等榮耀?這是常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呢。”


    尚璞歎口氣說:“弟雖不才,然而每每看到國運衰微,民不聊生,哪還有什麽閑心去附庸風雅?再者,寫字作畫本是發乎內心、率性而為的事,可弟胸中鬱悶,哪有心緒賣弄風騷?最可惡的是,座內皆衣冠中人,卻強令別人為他寫字作畫。我雖擅長此術,然也絕不願任人驅使!”


    從這日起,尚璞托病不到州學裏去了。


    這一天學台大人又遣人來請學正和尚璞赴宴,說是兒子抓周,大宴賓朋,要學正帶尚璞去助興。


    學正不敢怠慢,忙打發人去請尚璞。


    尚璞仍托病,學正隻好親自來請,硬逼著他到學道衙門裏去。


    到了那裏,眾僚屬都已落座,即將開席。


    這迴學正的座位大為改觀,在廳上有了一席之地,——因他需陪著尚璞就座。


    大家都道賀少爺周歲,獨尚璞不語。


    奶媽抱出公子來,放在擺著金銀珠寶、紙張筆硯、紅粉胭脂等物的紅毯上,令他自主去抓。那孩子也爭氣,伸手抓了一支筆,大家一片聲叫好,紛紛道賀。


    學台大人乘興要尚璞作畫,仍畫蓮花,然而這次須加上錦鯉,且躍出水麵,取“鯉魚躍龍門”之寓意。


    大家隨聲附和,都說正對公子抓取毛筆之景。


    尚璞早已對這樣的場麵厭惡至極,然而又無可奈何,隻得默不作聲地起身,來到自己慣常作畫的書案前,沉思良久,運起筆來。


    大家仍飲酒等待,尚璞畫完了,走下來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學台大人見他完工,興高采烈地令兩位侍女展開畫卷。


    大家不待細看,習慣性張口叫好,卻突然半張著嘴怔住了;學台大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忙揉了揉眼再看,不禁勃然大怒,喝令左右將尚璞拿下,綁到柴房裏去。


    你道為何,原來尚璞畫了荷塘荷花,卻並未畫錦鯉,更無躍龍門之姿,反而在一片荷葉上畫了一隻癩蛤蟆,傻傻地蹲在那裏,一目圓睜,一目微合。


    眾人怒不可遏,紛紛罵他不識抬舉,應該活活打死。


    尚璞卻昂首道:“大人明鑒,這正昭示公子將來蟾宮折桂呀。蟾者,蟾蜍也,不正是癩蛤蟆嗎?它本就是吉祥之物,不然為何叫蟾宮折桂呢?”


    學台又轉頭看看那隻癩蛤蟆,見它的樣子是那麽的醜,又是那麽傻,雖有蟾宮折桂之說,依然心存狐疑,卻又辯不過尚璞,便喝道:“大膽!你本一介窮儒,是本官看在同僚份上,延請你到州學裏任教。你卻不知好歹,戲弄本官。素日又在州學裏舍棄聖人之道,宣講異端邪說,該當何罪?”


    尚璞道:“州學者,研究學問之所也。若不商討濟世致用之學,立州學何用?”


    學台大人氣得胡子亂顫,喝道:“庠生寫文章,都是替聖人說話,由不得你胡來。你擾亂殿堂,玷汙聖人,實為衣冠敗類!”


    尚璞道:“小人雖卑賤,然而自知位卑未敢忘憂國的道理。為國為民,革除弊政,維新圖強,死而無憾!”


    學台冷笑道:“哼,狂妄小兒,你隻是個被除名的秀才,會寫兩筆字,畫兩幅畫,就妄談國政,豈不知本官隻是拿你當做優伶養罷了!”


    說完,不由他分說,讓左右綁了下去。


    那學正嚇得麵如土色,怕尚璞牽連到自己,忙跪倒在地,誠惶誠恐地說:“恕下官管教不嚴。他行為乖張,素與州學裏眾人不和,下官早已令其停講,他賦閑在家多時了。今是大人親召,才敢帶他來的。”


    學台大人聽了,令他起身,道:“這不幹你事,是他自己不知輕重,掃我等眾人的雅興。”


    學正謝了,起身之間想起一事,心道此事一提,必置尚璞於死地,——因他手中存尚璞字畫最多,尚璞一死,那可就價值連城了!


    想到這裏,他伏到學台耳邊,低語幾句。


    隻聽學台說道:“既然如此,等散席後,交分巡道大人收監議罪。”


    一語未了,忽聽後堂號哭連天,一位丫鬟跌跌撞撞跑出來,說小少爺抓了毛筆,愛不釋手,剛才卻戳了自己的眼睛,哇哇大哭,眼睛也腫起來了。


    把學台大人嚇慌了,忙跑進後堂裏去看,不久氣狠狠地出來,坐在那裏發愁。


    原來眼睛傷得不輕,又紅又腫,已睜不開了。


    他忽然惡狠狠地罵道:“這都是那幅畫咒的,那蟾蜍就合了一隻眼,本來能跳龍門、做狀元的,若瞎一隻眼睛,全成泡影了!”


    大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學台見大家都哭喪著臉,擺擺手說道:“都散了吧,沒想到今兒遇到這等倒黴敗興的事!”


    眾人如獲大赦,躬身告退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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