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迴書說到,稅吏正在難為喬向廷呢,李老四坐著涼轎過來了,這李老四身為地保,對收斂賦稅的差事自然諳熟於胸,再者他與承包雜稅的差役也頗有交情。他下了轎,謙恭地向兩位稅吏拱手施禮,那兩位也倒認得他,很給他麵子,也衝他拱拱手。


    一個稅吏說:“保長你來的正好,本來要找你幫著斂稅的,卻多日不見你的蹤影,也不知你跑到哪裏高樂去了。今兒見你坐著涼轎,乍一看還以為是位鄉紳呢!看你的神氣勁兒,該不是從哪裏發了財,衣錦還鄉的吧?”


    李老四確實覺得自己今非昔比了,因他與喬慕貴合夥攬下了河堤工程。眼下雖未動工,但在他心裏自己已是有錢人了,於是大大咧咧地說:“發財不敢說,去上頭尋了個好生意,完事倒也能進兩個銀子。”


    稅吏忙問:“哪上頭?縣裏?州裏?府裏?省裏?”


    李老四用大拇指衝腦後比劃著,傲然道:“總督衙門!漕運總督,那可是從一品的大員!”


    兩個稅吏一下呆住了,他倆想不到李老四還有這個能耐,素日他不顯山不露水的,今兒是怎麽了?


    李老四見他倆似有不信,大聲說:“我有個姻親在漕運衙門裏管事情,我老早就送過晚生帖子的。如今虧他引薦我拜會了總督,這漕帥恰又署理河道的事,便賞了我修河堤的工程。”


    兩人聽了,瞬間服服貼貼的了!


    李老四打著官腔說道:“這些日子我不在家,兩位差官來鄉下斂稅,我有失迎訝,也沒幫上什麽忙,還望二位寬恕一二。至於這位喬員外嘛,他本是李中堂的門生錢將軍的兄弟,他是奉李中堂的口諭,在鄉梓興辦實業的。照理嘛,有李中堂的關照,應予以免稅的。就是本縣的太爺,也得給他些薄麵。喬老爺子的公事上,縣尊還送來了挽聯呢,這個誰人不知?今兒這稅嘛……”


    兩位稅吏先自軟了,點頭哈腰地說:“這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


    李老四也不待喬向廷同意,便讓李顯、李赫去拿兩卷布來,送給兩位稅吏作跑腿費。


    稅吏喜笑顏開,各自接過去,搭在肩上,又拱拱手,笑眯眯地走了。


    喬向廷十分感激李老四給自家解了圍,也要送他一卷布,李老四拍拍胸脯,說道:“哈哈,不瞞老弟說,我今後要穿絲綢的!”


    說完,坐迴涼轎上去,說聲:“起……”


    喬大乖、喬二乖齊齊抬起來。


    又說聲:“走……”


    兩兄弟齊齊走起來。


    李老四隻管愜意地坐在上麵,又翹起了二郎腿,愜意地向嶽父家走去。


    李老四意得誌滿地來到嶽父家裏,這時喬廣善正在連廊上喂鳥呢,李老四忙打千兒問安,獻上從淮安帶迴來的土產:一包大閘蟹、一包茶饊。


    喬廣善見了禮物,知道他的事情竟然辦成了,便笑嗬嗬地讓他到上房裏落座。


    喬金寶與老田也聞聲趕來,獻茶獻煙。


    這時李老四卻不抽旱煙了,改抽洋煙。


    待大家寒暄已畢,李老四就眉飛色舞地講起此番包攬工程的經過來,嘴裏嘖嘖讚歎說:“老話說的沒錯,城裏有人好做官!如今應說官府有人好辦事——這迴多虧了大姐夫的本家張大戶,由他引薦,輕輕鬆鬆就進了總督衙門。那喬慕貴先獻上了二百兩銀票,嗬嗬,他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等著有眉目了才肯進獻銀子。我嘛,隻用了一幅畫,就算入股了,輕輕鬆鬆攬下了河堤工程。”


    大家十分驚奇,喬廣善問:“什麽畫?”


    李老四說:“就是從三妹妹家牆旮旯裏撿來的一張爛畫,我找人裱了一下。”


    喬金寶道:“區區二百兩銀子能攬下工程來?誰信!哈,該不會三姐夫的畫入了總督的法眼,這才辦成的吧?要麽就是他的畫價值連城!”


    李老四聞言,突然想起了一個細節,就是初時張大戶幫忙說工程時,總督待搭不理的,就連喬慕貴獻上銀票時,總督也是昏昏欲睡,可等自己獻上那幅畫時,總督就瞪大了眼睛,甚而離案鑒賞起來。


    李老四想到這裏,心裏一激靈,突然大唿小叫地讓人備馬,也不坐涼轎了,而是快馬加鞭,一溜煙跑出去了。


    這裏弄的嶽父等人莫名其妙,都在後頭指畫著說:“你看他,越來越冒失了,這怎能辦成什麽事!”


    且說李老四匆匆跑出去,原來他是要趕往運河碼頭,去那幾家書畫店裏問問尚璞書畫的價碼。


    其中一家掌櫃的倒也認得他,就是拿鍾馗蒙他做楊貴妃的那個,見他來了,忙問他手頭還有“世外清閑居”的字畫沒?


    李老四忙問那些畫在哪?


    掌櫃的笑道:“哈哈,好畫哪能存得住?早售罄了!”


    李老四納罕,忙問:“真有識貨的嗎?”


    掌櫃的說:“世外高人多的是。起初是京城的幾個名家,來閑逛時發現了你留下的寶貝,爭相購買。最後店裏隻好競價出售,一幅鬥方也上漲到了近百兩。幸好我臥室裏掛了一幅長卷,好歹沒叫人發覺。不料突然來了一個大官,說是什麽漕運總督呀還是河道總督,他是聞風而至的,硬說我店裏有‘世外清閑居’的字畫,勒令我全拿出來,可是隻剩了那幅長卷了。他見了,扔下五百兩銀子就拿走了!唉,前頭的一幅長卷,競價時最高才出到了四百兩。哈哈,文人清高,總不如大官闊綽!”


    李老四直覺得天旋地轉。他略定了定神,說自己如今後悔了,要贖迴原先的那些畫。


    掌櫃的笑著說:“您老該不是說夢話吧?咱們那時一手交銀一手交畫,離櫃概不反悔!今兒漲價了,你也來贖迴,他也來贖迴,那生意還怎麽做?你是癡人說夢呢吧?”


    李老四無話可說,隻好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後麵掌櫃的還趕著問:“你手頭還有那樣的畫嗎?三百兩一幅長卷!哎……五百兩也行啊,哎,一千兩……”


    李老四迴到家裏,殺雞抹脖子的心都有!那些畫,即便鬥方稍便宜些,加上那幅長卷,少說總得一千兩啊!上千的銀子,自己一輩子也賺不來,那本來都是自己的,可是如今……全沒了!


    他又想起送給漕運總督的那幅畫,雖是自己從故紙堆裏撿來的,但這樣的畫起碼也要上千兩。這樣說來,這樁生意豈不是自己的大股東了?


    唔,——門路是自己這一方的,送的畫也價值不菲!那他喬慕貴有什麽?隻前後搭上了三百兩銀子罷了,還顯得像個金主似的,要利益分成四六開,我四他六!


    唉,怪就怪自己有眼無珠,不識貨,拿妹夫的畫當草紙——可也怪妹夫,誰讓他是個默默無聞的草根書生來著!而今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冤大頭、傻老帽,送上去的畫價值上千兩!


    想到這裏,他心疼得滴血!


    此時他終於知道:自己終究不是塊做生意的料了。


    原來,喬廣亨父子為這樁生意也做足了文章,喬慕貴事先專程去淮安住下,彎門盜洞打聽總督的喜好。當他聽說總督喜愛字畫——尤其是“世外清閑居”的字畫後,他心中竊喜,狂奔迴渡口書畫店裏搜尋那樣的字畫,卻一無所獲。


    他道上也有朋友,聽人說李老四家裏有,他父子便不動聲色。李老四急著去找張大戶,喬慕貴卻說:“不急不急,聽人說,總督大人這陣子去遊蛇島了,正與許多丹青妙手切磋書畫技藝呢,此時他最惱別人攪擾他的興致了,除非用字畫做敲門磚,才會被接見。”


    李老四聽了,怕工程被人搶走了,就不假思索地說:“字畫不值什麽,我也有字畫,可以帶一幅去助興的。”


    喬慕貴見他中計,忙說:“張主事那裏的人情花費算我的。”


    於是二人先去拜見張大戶,喬慕貴先敬奉了他一百兩紋銀,後經他引薦,這才見到了總督,喬慕貴奉上了二百兩銀票,總督正言也不瞧,直到看了那幅畫,這才喜笑顏開、無可無不可了……


    李老四懵懵懂懂的,此番過程他哪裏知曉?


    這時知道了“世外清閑居”字畫的價碼,他追悔莫及,急怒攻心,一連在床上躺了兩天,這才無精打采地起來,病歪歪地去找嶽父商量對策。


    李老四到嶽父家裏,說了前番經過,又說了妹夫的字畫價格不菲後,大家大為驚異。


    喬廣善說:“還有這樣的事?我心底下隻惱他拐了自己的閨女,不得已才把三妮子嫁給了他。後來聽說他三人會畫畫,隻當他們是消遣的呢。誰能料到,他們的字畫竟這麽值錢,這,這真真令人難以置信啊!”


    喬金寶拍手叫好,說道:“哎呀,以前咱也沒拿三姐夫當個寶啊?原來他們竟然這麽出名!既然如此,今後咱把他和姐姐供起來好了,吃飽喝足拿毛筆刷幾下子,成千上萬的銀子就嘩嘩地來了,比幹什麽不強?”他卻不知道,他那姐夫和姐姐的脾氣,是非有興致不作的,且最煩別人拿他們的畫作漁利。


    老田在一邊聽了說道:“記得姑爺前番曾帶來了兩幅畫,一幅給了喬向廷,一幅留在老爺身邊了,看來也價值不菲嘍。”


    喬廣善聽了,欣喜地說:“是呀是呀,平時隻把它扔在牆旮旯裏,醭土落了一層了,待會就把它掛到中堂上去,可別讓老鼠給啃了。”


    李老四心道:“凡出手的畫還隻是從他家犄角旮旯撿來的呢,幸好自己留了一手,好畫仍留在自己手裏呢!”想到這裏,又覺得自己仍是最後贏家。


    喬金寶突然說道:“可有一點,這事千萬不能張揚出去,免得喬廣亨家裏人知道了‘世外清閑居’的字畫是姐夫他們的,那可就露餡了,因他們隻知道我姐被浸豬籠了。”


    喬廣善聽了也忙說:“是呀是呀,這是頂要緊的!喬向廷那裏,也別告訴他很值錢,免得他拿出去炫耀,那可不是玩的!至於賢婿你嘛,——前幾天你曾說河堤工程完工後會有上千兩銀子的收益來,這樣折合起來,算是不賠不賺了,也好罷。再個,抽空我令三姑爺多畫幾幅畫給你,算是對你的補償好了。”


    李老四聽了,隻得答應個“是”字。


    過了幾天,喬慕貴專程過來拜訪李老四,說工程眼看要開工了,還需招些人手。因李老四是地保,有時公務多,脫不開身,他自己又是個遊走的二郎神,在工地上肯定靠不住的,單靠喬大乖、喬二乖兄弟倆在那裏監工,人手太過單薄。


    李老四便以地保的名義寫出招工告示來,孫騾子、劉猴子聽了,因近期喬向廷家的作坊裏布匹積壓、暫且停工了,他倆無工可做,一家老小又等米下鍋,於是報了名,李老四是來者不拒,都派到工地上幹活。


    工程動工了,喬慕貴很快就發現了個巧宗兒:按照衙門的諭令,河堤裏外皆用石材,以求一勞永逸之效,朝廷撥款采買的石料,每一塊都文理生動、渾然天成,且大多切割得整整齊齊,用來修宅建院是極好的。


    喬慕貴是個慣於投機取巧的人,登時動了剽竊之心,便偷偷與李老四商議。


    李老四膽子小,不敢應承,說:“這是砍頭的勾當!”


    喬慕貴卻瞧不起他,輕蔑地說:“怪不得你做不成大事呢,所謂‘富貴險中求’。要照你這麽膽小,一輩子也隻能做個任人驅使的地保。”


    李老四很慚愧,臉上見了汗。


    喬慕貴又給他算賬,說由此可得翻倍的收益。李老四因自己送字畫吃了個啞巴虧,此時也極想加倍撈迴來,在喬慕貴的慫恿之下,便與他同流合汙了。


    他倆將喬大乖兄弟倆招來,麵授機宜:白天常歇,夜間施工,將河堤裏麵用枯枝爛葉混和泥巴填充,外麵則覆以薄薄的石材遮擋,而好石材則被偷偷倒賣出去了。


    雖有衙門裏的差役間或巡察,然而喬慕貴早買通了內線,每次巡察之前工地上就已偽裝好了。


    這樣一來,獲利果然翻倍!


    可世上哪有那麽便宜的事?常於火中取栗,必有燒手的一天。他們很快就嚐到了苦頭。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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