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老魏、李顯與小黃迴來,青桐忙端詳,李顯罵道:“操他奶奶的,俺去了他家,見大門上了鎖,打聽左右鄰居,說是見過姓曹的和一個年輕人迴來過,不知怎的幾天後卻悄悄搬走了,也不知搬到哪裏去了。唉,蘇州那麽大,也實在沒處尋,再說,也不定跑到天涯海角了呢。”


    大家聽了,都忿忿的。


    小黃又急得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洗白自己。


    老魏說:“兄弟你別急,跟你跑這一趟,知道這事和你無關,你被他留在這裏,也給耍了。”


    青桐聽了,說道:“我看曹師傅並不是這樣的人,其中必有隱情,等著水落石出,才會真相大白。”


    老魏說:“我的好舅爺,您就別做美夢了吧!不是我埋怨你,你這是引薦來了個什麽人?他改造織機時,裝得可好來;可一拿到銀子,拍拍腚就跑了。你說,他拿了八百兩銀子去買機器,可迴家幹什麽來?他迴家看看老小也行,你說他悄悄搬走了幹啥?哼,騙了銀子,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還不知到哪裏享受去了呢!”


    事實擺在麵前,青桐也無言以對。


    當晚,喬向廷又徹夜無眠,不幾天的工夫人又變得幹瘦幹瘦的了。


    青桐連日來一邊為姐夫調換藥方,一邊幫他針灸,放鬆心神。


    載德並春草和夏葉,因前一陣子家裏不寧、父母不安,心裏也都惴惴的,可除了圍著爹爹遞湯遞水,卻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日子久了,一個個臉上也都看出消瘦來。舅舅來了之後,他仨一下找到了依靠,整天像尾巴一樣跟著他。


    喬向廷看出孩子們受到了驚嚇,又見內弟的臉上也日漸消瘦了;又在不經意間,看到了牆上掛的那幅蓮花圖,他想起了溫柔的依蓮,心想:“隻要有這些親人在,損失些錢財也不算什麽,大不了一切從頭再來。”


    他終於開始調適自己了,默默打算好了今後各種出路:田地沒有了可以去租種別人家的土地,宅院沒有了可以蓋草房住……


    喬向廷漸漸調適了身心,自嘲道:“唉,當初我想幹作坊時,老父親還說我忘了本分了。如今看來,該著我有這場厄運!好了,厄運過去了,破財免災,以後誰也不要再提這件事了。等到了日子,我就去當鋪裏交割,咱們從哪裏來,還都迴哪裏去罷了。”


    小黃聽了,感動地說:“東家大人有大量,我今後跟定您了。我師傅造了個織布機,我從今也苦思冥想,替東家造一個紡紗機,一下紡出幾十個錠子,比洋人的差不多少!”


    喬向廷慈愛地看著小黃,說道:“經這一劫,我也想明白了,凡事勿強求,該你的就是你的,順其自然好了。以後你要不走,就隻管操作機器織布,紡紗不紡紗的,隻當閑談好了。唔,你該斟量就斟量著造,成就成,不成拉倒。嗬嗬,凡事勿強求嘛……”


    大家聽了,知道他已把身上的包袱放下了,這才都放下心來。


    青桐又為姐夫調理了數日,期間喬金寶也來探望了幾次。喬金寶見青桐醫道高深,又儒雅帥氣,便有相見恨晚之意。


    有時閑談,喬金寶把自己琢磨的生意經講得頭頭是道,青桐和喬向廷聽了,直誇他是個精明的人。


    喬金寶心裏高興,越看青桐越覺得有眼緣,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來:“小妹芳菲待字閨中,也是個清雅的人,若能與他結為連理,那真是天生一對啊!”


    因他存了這份心思,就不自覺拿他當妹夫對待了,很想邀請他到自己家裏去做客。可青桐見姐夫已然康複,又怕父母掛念,便要告辭迴家,還說:“迴去想辦法籌集銀兩,先把質押的田產替哥姐贖出來最要緊。”


    喬金寶聽了,也便不好強留他了。


    青桐把喬金寶叫到一邊,悄聲說:“小哥精通經商之道,以後還懇請你多多指教姐夫家的生意。我因不諳此道,隻憑著一顆誠心,引薦來了不該用的人,把姐夫一家坑得不輕!”


    喬金寶說:“這個你隻管放心,今後我和他都會加倍小心的。這件事你也不要過於自責,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呢。”


    眾人送青桐至村頭,他翻身上馬,正要揚鞭,卻見村外車輪滾滾,連著來了三輛大馬車。當先帶路的有兩個人。


    眾人不見則已,一見都失聲叫起來:“天啊,怎麽是他們?”


    你道來者是誰,正是曹師傅與大黃。


    隻見他倆嘴上都長著燎泡,風塵仆仆地趕迴來了。


    喬向廷見了,一跺腳,說了一聲:“哎呀,是我誤會了好人了啊!”


    老魏更是自責,心說:“怪我,怪我小雞肚腸,背地裏不知冤枉了人家多少迴!”


    然後他緊跑幾步,迎頭抓住馬的轡頭,喊著:“曹師傅,你倆迴來了,這次可受累了!”


    曹師傅滾鞍下馬,連連拱手,說道:“東家見諒,是我等姍姍來遲,讓大家懸心了!”


    青桐也過來見禮,曹師傅見他也在這裏,知道自己遲遲不歸,必是帶累喬向庭家裏人仰馬翻了,親戚來探望也在所難免。


    他來不及解釋個中原委,揮手指著身後兩輛大車說:“東家請看,你要的機器,我給拉迴來了——這是紡紗機,這是蒸汽機。”


    然後又指著最後一輛車說:“恕我冒昧,後麵車裏卻是我的家眷。因我在江南安身不牢,隻得拖家帶口來投奔東家了。我想著東家是寬厚的人,就大膽地領來了,也沒法提前告知您,還望別嫌棄她娘倆。”


    依蓮猶在後麵驚異,忽聽說他帶家眷來了,忙跑過去看。


    曹茵沾便請出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來,一位是和藹的婦人,另一位是纖纖佳人——這位佳人就是織女星下凡的曹雲纖了。


    依蓮喜得直拍手,先向中年婦人行了禮,又拉著雲纖妹妹的手,左看右看看不夠。


    喬向廷讓老魏、小黃帶著車馬去織坊裏卸機器,他領著來人先到家裏落腳。


    青桐也不走了,他陪曹師傅在上房裏坐著,一邊向曹師傅道辛苦,一邊衝姐夫擠眉弄眼,意思是自己沒推薦錯人吧。


    此事也大出喬金寶的意料之外,他也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十分愧對曹師傅,便隨奉著寒暄起來,又坦誠地說;“曹師傅真是仗義之人,我原先還以為……嘿嘿,沒想到竟是這樣!”


    曹師傅拍拍胸脯說道:“我也是讀書之人,豈不知人無信不立……”


    大家聽了,讚歎不已。


    老魏卸了機器,早自作主張從酒肆裏訂了酒菜來,加上廚屋裏自做的,滿滿擺了兩大桌子,男女都在前廳分桌坐。觥籌交錯之間,曹茵沾這才講起此番前去購買機器的經曆來:


    原來,曹師傅祖居蘇州,此去恰好途經老家,他輾轉在外,已是多年不見家人了,大黃便慫恿著師父迴家探親。他倆迴到家裏時,卻見曹父臥病在床,已奄奄一息了。


    曹茵沾大驚,他老婆哭哭啼啼地說他家被人欺負了,氣得老爹一病不起。


    因曹雲纖善織五色花布,她爺爺擔著花布當街叫賣,遇見了知府衙門的公子,人稱花花太歲。那太歲也聽說坊間有個擅織五色花布的少女,他不僅愛那花布,更愛那織布的人。他出錢要雇她去府裏織布,她爺爺不依,惡少便令惡奴搶了擔子,打了老人五六個耳光,還揚言擇日上門提親。


    老人踉踉蹌蹌迴到家裏,氣病交加,眼見得性命不保了。幸虧曹茵沾迴老家來了,不然難見最後一麵。


    第二天老人便氣絕身亡了,曹家大慟。大黃怒氣忿忿,暗藏短刃去找花花太歲報仇,雖傷了幾個惡奴,自己卻也被打了個半死。他爬迴師父家裏,說明原委,曹茵沾怕惡奴來尋仇,連夜收拾行囊,背著大黃潛逃至荒郊野外,一家人結草廬暫居。他一麵守孝,一麵替大黃療傷。


    期間大黃多次勸師父借用東家的銀子去告禦狀,曹茵沾為守信義,分文未動。


    待大黃身子稍稍康複,曹師傅便徑自去淞滬托付熟人,去洋行裏買了上好的機器,然後雇了馬車,順路迴鄉去接家眷。


    這才知道大黃終於伺機刺傷了花花太歲,雖未能取其性命,卻也致其殘廢了。曹師傅大驚,忙和大黃帶著家眷星夜兼程迴到這裏來了。這樣屈指一算,已遲誤了三個月有餘。


    大家聽了,無不動容。喬向廷二話不說,起身就要去給錢易寫信,要他出麵報仇。


    曹茵沾苦笑了一下,勸阻道:“東家,非我不孝,我怎不想替父報仇?可如今這個世道,有理也沒處訴。再說,那惡少打了家父的耳光,是家父氣惱,又加上年老體弱,迴家後去世的。咱若告惡少殺人,他本是有名的花花太歲,豈肯認賬?官府豈不偏袒他?大黃兩次去找惡少報仇,雖被他的人打了,但最後也打殘了他,就這樣惡少還要四處尋仇呢,咱哪敢再去老虎頭上蹭癢癢?俗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唉,忍了吧,老百姓打一場官司,身家都賠進去,也扯羅不清!即便錢大人出麵,但他身在軍籍,於地方上的事說話也不便。我思之再三,忍了算了。”


    喬金寶聽了,也歎息道:“曹師傅說的沒錯,這場官司雖是惡少逞惡所致,可咱就是豁上身家性命,怕也告不贏。現在官府裏,打官司就是做買賣,他拿案子賺錢呢。再說錢大人軍務繁忙,也不好再三去攪擾他。”


    喬向廷聽了,如同陷進冰窟窿裏一般,本來喜氣洋洋的接風酒,變成了一席悶酒苦酒。


    這時曹師傅起身去取包裹,打開之後拿出剩下的銀子來,這是他精打細算、與洋人討價還價省下來的,可償還典當行的一部分,也可做為以後購買原料的費用。


    眾人見了,就更加敬佩曹師傅了。


    第二天,青桐告辭走了,曹師傅等人立即去調試機器。


    他還讓東家在織布坊旁邊蓋了幾間房子,以做他眷屬的安家之所。雖然東家再三挽留他一家在自己家裏住,但曹師傅說不如另置茅廬,那方為長久之計。


    機器調試已畢,李赫到處拜訪棉農、聯絡棉商,購進了大批棉料,紡紗機就此轟鳴起來,織布機也隨之運轉,果然效率大增。


    大家齊聲誇讚,喬向廷也樂得合不攏嘴。


    紡紗機運轉起來,比織女還要快,織布機就有些不太趕趟了。曹師傅見了,還想慫恿東家投錢,再去買台新式織布機來呢。然而,此時喬向廷卻發起愁來了,因為這兩台機器就像吞銀機一樣,把曹茵沾帶迴來的銀子全吞進去了,他家很快再無閑錢,去喂機器了。


    不出仨月,無論是作坊裏,還是喬向廷家裏,到處都堆滿了布匹。


    這一天,大家正看著一堆堆的棉布發愁呢,突然來了兩個帶紅黑帽子的差役,說是本鄉的稅由他們包了,要喬向廷補交布稅。此時喬向廷除了布,已經身無分文了,哪有銀子交稅?


    一位差役兇神惡煞般地吼叫道:“凡拒交皇糧國稅者,處以監禁;暴力抗稅者,以謀逆論處,斬監候!”他把“斬監候”三個字念的又長又重,嚇得李顯一哆嗦。


    另一差役道:“自我倆包攬了本鄉賦稅以來,尚無敢拒交的。據本鄉士紳舉證,你家除了這紡織廠外,另有油坊一處,也須照例補交稅銀!”


    喬向廷此時已顧不得和他交涉了,他怕觸犯王法,極想籌銀納稅了事,可看看屋裏,身無分文,哪有餘錢呢?


    正想用布代稅,恰見村頭來了一乘涼轎,上麵坐著一人,十分愜意地翹著二郎腿,大家定睛一看,原來是地保李老四,抬轎的卻是本村的喬大乖、喬二乖弟兄倆,唿扇唿扇地走來了。


    看李老四的神氣,就像官老爺一樣,趾高氣昂的,——若不是升了官,必是發了財。李老四身為地保,本就與稅吏熟識,又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下轎就與稅吏拱手,隻憑那份熱情,就足以交結討好他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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