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芳菲在耳房裏安慰巧兒,巧兒十分感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好妹妹,我想不到你一個千金小姐,心地竟這般好。我一個貧女,出嫁時你過來陪我,迴門時你又來陪我,我也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福!”


    芳菲看著她說:“姐啊,以後你迴了娘家,我天天過來陪你。我在家裏也孤孤單單的,煩悶的很,以後咱姊妹倆常相伴吧。”


    巧兒摟住芳菲的肩,哽咽地說:“我的好妹妹……”


    芳菲說的也是實情,自從她姐姐芳華走了以後,她自己在繡樓上也確實孤單。因她那族長爹爹十分看重禮教,常在她跟前誇巧兒賢慧孝順,是遵奉父母之命的典範。他總帶著女兒來看巧兒,就是為的讓她倆說說話,讓她從巧兒身上懂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道理,免得走了她三姐芳華的老路!今兒芳菲見巧兒從婆家迴來,筋疲力盡的,心裏怎能不見哭興悲,格外疼惜她?


    芳菲和巧兒說了一會兒話,見她太過憔悴,便抱床被子放在炕頭,讓她靠著閉目養神;她自己則坐在一張圓凳上,輕輕為巧兒梳理頭發。巧兒哪曾享受過這等照料?一時對芳菲無限依戀。


    依蓮給巧兒和芳菲送進一壺茶,她說:“唉,不知怎的趕得這麽巧,俺大嬸也感了風寒,渾身滾燙,有氣無力的,還在那裏忙活呢,勸她也不聽。”


    巧兒早知道母親患病,見她帶病操勞,也勸了幾次,可她哪閑得下來?


    男人們在堂屋裏坐著,孟達禮也不顧渾家的死活,要湯要水的沒個完。


    有時依蓮去送,達禮叔還不樂意呢,大聲喊著:“讓你嬸子來送!”把依蓮氣得也不願搭理他了。


    依蓮迴到灶房裏,忍不住埋怨了大叔幾句,孟張氏卻說:“這算什麽。這兩天我都病成這樣了,也誤不了他當老爺。每天夜裏他還要我端洗腳水呢,涼了不行,熱了又不行,搓不下灰說我不用心,搓狠了又嫌疼。唉,我就是個受罪的命!有時我說他,有能耐你去買兩個丫鬟來使,幹嘛折騰我?他一瞪眼就罵,‘咱家能是使起丫鬟的人家嗎?要能使起丫鬟,哪輪得到你進門!’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多少年了,我就這麽過來的。可誰知養了個乖巧的閨女,又是個苦命人!”


    依蓮和三嫂都勸她寬心些,都往好處想。


    秋生忙著續茶倒水,又忙著洗酒具、擺餐具。


    喬廣善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一邊品茶,一邊誇獎孟達禮家是詩禮之家,說:“我進來看到你家中堂上供奉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就滿心喜歡。其實你還應在兩側貼上對子,你看我家中堂,中間是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右首是文昌天子,左首是褔祿財神,兩邊貼上對聯,上聯是‘忠孝傳家遠’,下聯是‘詩書繼世長’,橫批是‘修善修德’,這樣才算全了,再沒一點失禮的地方。”


    孟達禮聽了,忙讓秋生取紙張筆硯來記下。


    秋生去自己屋裏找,孟達禮見他取來的是白紙,大怒,罵道:“糊塗東西,你這是記賬呢?還是寫牌位、對子呢?叫你幹點事就喪氣,等我死了你再拿白紙不遲!”


    罵得秋生一頭汗,忙又去找紅紙。好在妹子的公事上還剩了半張,隻是有些皺了,他使勁撫平了拿過來。


    孟達禮化開了毛筆,恭恭敬敬地寫了,又一疊聲地喚渾家打漿子來,讓秋生當場貼上,這才心滿意足。


    一時飯菜擺上來,大家依次落坐,孟達禮頗覺不安,說隻是家常便飯,湯湯水水的,千萬別見笑。


    喬廣善道:“老弟說哪裏話?以你的家境,能把閨女的公事辦得那麽大,誰人不誇?今兒又把我等請來,太過客氣了。但我一想,新姑爺貴體康複了,這是閨女的大喜事,擱誰誰不高興?所以我就緊著來了。咱都自家人,你還像模像樣地整席呢,也太過破費了,嗨!”


    說得孟達禮淚汪汪的。


    女人們自在灶房裏用飯,巧兒跟芳菲都吃得很少,很快又迴閨房了。


    堂屋裏又要開水燙酒,又要添菜傳飯。孟張氏發著燒,渾身無力,多虧了有依蓮和喬向寬家的照應著。


    堂屋裏又開了一壇酒,正吃得熱鬧呢,忽聽見大門外有人叩門。


    秋生忙出來看,隻見一位老成持重的中年人,領著兩位後生,默不作聲地走進院來。


    秋生卻認得,那位年長者是舅舅的堂弟,按輩分他應叫他表舅,跟著的也是他們一族的近親。


    那位表舅臉色憂鬱,見秋生出來了,忙問:“你爹可在家?”


    女人們在灶房裏聽見有人說話,都屏氣靜聽。


    秋生忙施禮,說:“在家呢,正在堂屋裏陪客。”讓他們進屋,卻又不進,隻讓孟達禮出來說話。


    秋生見他仨臉色凝重,忙把父親叫出來,那兩個後生見孟達禮出來了,都掩麵而泣。


    年長者長歎一聲,說:“親家翁,天有不測風雲,你那姑爺,他……他倒頭了。”


    孟達禮腦袋裏嗡的一聲,幾乎站不住,秋生忙一把扶住爹爹。


    孟達禮定一定心神,曆聲道:“胡說!昨兒不是好好的嗎?還出門送客呢!人明明已經好了,怎麽說倒頭就倒頭呢?”


    老者說:“唉,家裏也請先生看了,先生說……那,那是迴光返照!”


    孟達禮兩腿一軟,一下跌坐在台階上了。


    灶房裏瞬間傳出女人的哭聲,那是孟張氏拍著大腿哭起來。依蓮兩人勸也勸不住,想起可憐的巧兒,忙去耳房看她。


    卻見巧兒安靜地坐在坑沿上,臉色蒼白,渾身打顫,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


    芳菲攥著她的手,低聲對依蓮說:“嫂子,巧姐的手冰涼冰涼的!”


    依蓮忙摟過巧兒的頭,讓她靠在自己懷裏,這時巧兒才哇的一聲哭出來,淚水打濕了嫂子的衣襟。


    那位長者看孟達禮跌坐在台階上,說道:“親家翁,請節哀。我家兄長說,兒子無後,等著媳婦子迴家摔盆打幡呢!”


    秋生扶起爹爹,滿眼噴火,道:“打什麽幡?摔什麽盆?俺妹妹還沒和他圓房呢,做不著這些事!”


    他表舅最怕他家說這些話,一時急得臉紅脖子粗,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嗨,已經明媒正娶的了,拜完天地又入了洞房,神人共鑒,哪能……哪能說沒圓房呢?”


    那兩個後生也說:“前兩天拜堂成親的,今兒俺也照伯父的吩咐,備了馬車來。家裏也擺靈堂了,請新嫂子迴去,不然發不了喪!”


    喬廣善眾人也都出來了,一個個立在院子裏哀聲歎氣。


    灶房裏孟張氏的哭聲漸漸變得嘶啞起來,大家就這麽僵持著。


    卻見耳房的門簾一挑,巧兒走了出來,她望望那位堂叔,又看看爹爹,徑直走到爹爹腳下跪倒,嗑了兩個頭,喊淚說:“爹爹不用作難,孩兒從小就跟您讀列女傳,也認得幾個字,算是個明事理的人。我既然已經出嫁了,生是張家的人,死是張家的鬼,孩兒認命也就是了。現有公婆在堂,原一個是舅舅,一個是舅母,打小疼我一場,還不知道二老在家裏是死是活呢!我怎麽著也得迴去一趟,替他完了這場公事,再隨他去了,也毫無怨言!”


    她堂叔聽了,挑起大拇指,讚道:“好一個貞潔烈女!也是我堂兄家門有幸,娶了這麽一房通情達禮的媳婦!”


    又衝孟達禮深施一禮,道:“親家翁教女有方,不愧是詩書之家,弟真佩服得五體投地!”


    孟達禮聽了這讚揚的話,登時穩住心神,把頭昂了起來,對女兒說:“好孩子,你能說出這麽一番道理來,不枉為父教你這些年,也算光耀我門楣了。俗話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你隻管去吧。你放心,在吊唁的禮數上,咱家是一點也差不了的,我就是東挪西借,也要去得風風光光。”


    巧兒卻道:“我奉勸兩邊老的,他的喪事還是從簡罷,衝喜時都已用盡積蓄了,如今人走了,就不必鋪排了吧。”說完,要去辭別母親,被她爹攔住了,說:“你別去惹她傷心了,你走你的!”


    巧兒無奈,又衝灶房磕了頭,跟著那三人出門上了車。


    她娘本已哭得體力難支了,見女兒出門,從此就要去守寡了,她突然嘶啞地哭叫著,爬起身來,跌跌撞撞攆出去,想把女兒拽迴來。


    巧兒在車裏聽見了,迴頭喊一聲娘,淚如雨傾。


    兩個後生不待她下車,趕忙加了幾鞭,馬車一路狂奔,跑出村去了。


    巧兒娘拚命地追,卻哪比得馬快,她一跤栽在地上,登時挺直了身子,沒氣了。嚇得依蓮和喬向寬家的忙窩起她的胳膊和腿腕來,舞弄了半天,才稍微有了點氣息,但仍氣若遊絲,秋生把她背迴屋裏去了。


    這裏孟達禮又與眾人盤算,如何去吊唁。最後商定,由喬向廷、喬向寬與秋生去。他家賣掉門前的兩顆樹,再去賣麥子,湊夠五吊錢,做為奠儀。


    喬向廷阻止他賣麥子,說那是一家人的口糧呢,然後暗自資助了他一些錢,又買了許多吊唁之物。


    依蓮和向寬家的也去當架客,一邊一個架著巧兒,以防她傷心過度,體力不支。


    第二天大家就去吊喪了。


    張家又舉債辦喪事。


    巧兒的婆母哭得死去活來,公爹張翁早已病蔫蔫的,這時不得不強撐病體,扶杖裏裏外外照應著。管事的人又不時進來請他拿主張,錢米紙幡,以及白布鼓樂等事,都要他拿主張。


    巧兒極盡哀痛之禮儀,頂替兒子守靈,為夫君舉幡招魂,摔盆。


    也許是逝者太過年輕的原故罷,巧兒為他守靈時,棚頂上動不動就窸窸窣窣地響,有時還掉下東西來,把巧兒嚇得魂飛魄散。婆母連忙跑進來,緊緊摟住她,她伏在舅媽懷裏痛哭。


    舅媽知道委屈兒媳了,一時又痛又急,便拿起笤帚疙瘩,一邊罵著砍頭短命、敗家討債的孽子,一邊到處劈裏啪啦地打了幾迴,這才漸無聲息了。


    第二天娘家人來了,巧兒戰驚驚地跟兩位嫂子說了驚魂的一幕。


    依蓮又和喬向廷說了,喬向廷便進去找張翁,問他是否願請法師來超度。


    張翁知道兒媳受了驚嚇,自然應允。


    喬向廷便去觀音禪院請了空大師來,一連誦了七日經,巧兒心中漸覺安寧了些。


    張家辦完喪事,張翁實在經受不住喪子之痛,臥病在床,連日不起。


    孟達禮家裏也不肅靜,孟張氏的風寒,一日重似一日,請了多少大夫,看了總不見效。


    蓋尋常醫家,雖治得了身病,卻治不了心病。


    喬向廷兩口子迴家之後,總記掛著巧兒的苦,喬向廷猛然想起一件事來,說道:“說起嬸子和巧兒公爹的病,過幾天青桐弟不還要來嗎?他迴去替咱請師傅去了,那師傅咱又不認得,他必定還要親自送來。等他來了,就讓他去給她公爹瞧瞧,聽說人家都叫他‘小神仙’呢,怎麽個神法,咱也見識見識。”


    依蓮聽了,說道:“這麽多年了他不在咱跟前,也不知道他到底神不神。我在娘家時,記得爹爹最拿手的醫術是治瘡,別的倒也一通百通,但看瘡是一絕。我因稍識得幾個字,有時也偷著翻看醫書,但爹爹見了總不喜歡,說陳家的醫術傳男不傳女。後來他見生逢亂世,刀兵四起,不論官吏、兵匪、流民,受傷的人那麽多,隻靠一兩個人哪能治得過來,也就不再有門戶之見了,開始廣收門徒,而且男女不限。可惜那時我已經進你的家門了,不然我也會瞧病。”


    喬向廷道:“唉,都怪我,委屈你大老遠來下嫁到我家,耽誤了一位女華佗。不光不能坐館行醫,每天還要洗衣做飯地伺候我,就像精通醫術的白娘子,卻嫁給了一位凡人,害她壓到了雷鋒塔底下,吃盡苦頭。”


    依蓮佯怒道:“去,去,你才是長蟲來!俗話說,‘千裏有緣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還不知咱倆前世結下了什麽緣呢。前世的事說不清,今世我可要給你做個記號,趕明兒我縫一個紅兜兜,你天天帶著,一時一刻也不準摘下來,來世我好認得這個兜兜,還是非你不嫁。”說得喬向廷紅了眼圈。


    依蓮又說:“姻緣前定,真是毫厘不爽,就比如巧兒吧,還沒下生呢,父母就給她指腹為婚了,唉,她在娘肚子裏怎能知道這些事?誰也沒想到,她那相公竟那麽不壯實,和她沒圓房呢就歸西了,閃下她一個未亡人,卻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多麽可憐人!我也盼著咱兄弟早些來呢,到時好給巧兒一家人去瞧瞧病,好歹除了病根兒,讓那個可憐的妹妹歡喜些兒。”


    喬向廷如何又不盼著青桐來呢,一者去給巧兒一家人看病,二者還能帶來能工巧匠呢,自家開織布作坊就有指望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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