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璞和芳華傍晚迴到家中,但見倩兒早整治了一桌小菜,兩壇老酒。


    芳華道:“今日登高,我與相公都出了一身汗,迴來須沐浴更衣,清清爽爽,才好飲酒。”


    倩兒笑道:“還用你囑咐呢,早預備了熱水在鍋裏。浴盆內是溫的,我事先放入了菊花,你試試吧。若涼了,再舀些熱的添添。”


    芳華拉尚璞到草房裏,見浴盆裏確有花瓣,香氣撲鼻。芳華便要他共浴,尚璞推辭說:“大白天的,你我同室沐浴,徒惹倩兒笑話。”芳華佯怒道:“我倆在外逛蕩半天,相遇了那麽多人,渾身穢氣。倩兒好心好意燒了水,讓你我洗洗,你若不洗,豈不辜負了她的一番好意?”隨即又冷下臉來說:“不然,今晚不準進房裏睡。”尚璞知道她天性喜潔,隻好與她一同沐浴。芳華在草房裏又喊倩兒進來送這送那的,把尚璞嚇得鳧在水裏不敢動,芳華嗤嗤地笑起來。倩兒知趣地走開,尚璞才舒開身子洗。


    夫妻沐浴已畢,芳華對倩兒說:“燒了這麽多熱水,你也趁熱去洗一洗,涼了怪可惜的。”倩兒忙答應一聲,也去草房裏沐浴了。


    一時大家渾身清爽,倩兒溫酒,芳華把盞。芳華對尚璞說道:“今兒晚上過節,你我三人在異鄉相依為命,多虧了倩兒操勞,你我才衣食無憂。今我夫妻二人共敬她一杯。”


    倩兒慌忙端杯,嘴裏說著自謙的話。尚璞也是滿懷感激,連忙舉杯,三人都一飲而盡。


    尚璞說:“自從倩兒刺了那枝梅花,如今過往商家、來往墨客,都知道了我的名字。以後凡有所作,也應寫上你二位的名字,蓋上兩位才女的芳印,讓世人知道巾幗不讓須眉才好!”說完,他端起酒杯,躬身敬兩位才女兩杯酒,兩位笑吟吟地答應著,又一飲而盡。


    倩兒說:“哈哈,何必花錢去請外人篆刻。我從小學刺繡,再精細的東西,到了我手裏也能做成。莫若弄幾塊印胚來,再買來刀釺,待我琢磨琢磨,保準刻出人見人愛的印章來。”


    尚璞喜出望外,舉杯再敬。倩兒和芳華卻道不勝酒力了,反以茶代酒,輪番敬相公。尚璞此時滿腦子詩畫,雅興正濃,遂來者不拒,一壇酒告罄才罷。他酒後喜睡,芳華讓倩兒抱枕,她親舒衾被,安頓尚璞睡下。


    尚璞一夜好睡!第二日清晨,他朦朧醒來,卻見自己赤身躺在衾內,身邊偎著兩個光滑細膩、柔若無骨的身子。他心下大驚,連忙起身,卻原來是芳華、倩兒與他合衾共眠。見他起身,她倆便像兩條蛇一樣將他纏住。原來這都是芳華想出的主意,兩人趁他醉酒後,將生米煮成熟飯。尚璞縱是鐵打的金剛、銅鑄的羅漢,也難抵兩位佳人的溫存,衾內隻好就範了。


    臨近中午,三人方才起來。


    芳華與倩兒又重置酒饌,令相公與倩兒拜了天地。從此,三人出則同行,入則同憩,情投意合,如膠似漆。


    芳華自出嫁以來,身子就一直沒有動靜。她做主讓相公納了倩兒之後,三人情投意合,相輔相成,她竟然意外有喜了。十月懷胎,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尚璞近而立之年方才得子,樂得不可開支。


    喬廣善夫婦並芳華的兩個姐姐都來探望;那學堂裏幾十個孩子的家長,也有湊了份子前來賀喜的。


    酒席宴上,尚璞當即為兒子取名“公任”,是要以天下為己任的意思,大家聽了無不佩服。喬廣善素知尚璞氣度不凡,此番也見識了他夫婦的心胸——既能安貧樂道,過得了一貧如洗、瓦灶繩床的苦日子,又能富而不奢,心無雜念地專注於書畫創作。翁婿倆素來善飲,加之學董諸人善勸,於是推杯換盞,一醉方休。


    一連盤亙了數日,喬廣善等人這才去了。


    尚公任剛滿一歲時,倩兒也為尚璞誕下了一位千金,取名可馨,眾人又來慶賀一番,自是熱鬧非凡。


    尚璞與學董協商,雇了一位老媽子照管家務,又為孩子雇了乳母。倩兒乃得以從瑣事中脫身,從此她與芳華專注於字畫,技藝大進,他夫婦聲名遠播,有時甚而一畫難求。


    有一次,運河裏來了一艘官船,在碼頭停泊,船上下來了兩位先生,一老一少:老者鶴發童顏,仙風道骨;少者謙恭有禮,溫文爾雅。二人信步到書畫店裏閑逛,他倆每觀覽一幅,或點頭,或搖頭,老者若不語,少者也不語。店裏的夥計見了,知道這兩位是行家裏手,便擺下紙張筆硯,請兩位留下墨寶,許諾了頗高的潤筆費,兩位卻微笑推辭,夥計又漲數金,二人仍不為所動。


    待兩人瀏覽賞玩夠了,轉身離開時,那位老者偶抬頭,卻見裏間掛著一幅荷花圖,正是尚璞夫婦的傑作——原來店主人也是識畫的,好畫隻掛在裏間欣賞,從不輕易示人。那位老者駐足,少者也隨之駐足,兩人觀賞了半天,互相遞了一個眼色,點一點頭,便問這幅畫作價值幾何?夥計隻說這是店主人的藏品,有市無價,不賣。老者出到數百金,夥計做不得主。兩人惋惜地笑了笑,老者說:“好,好,君子不奪人所愛。唉,老夫我鑒賞過多少字畫,還從未見過如此絕妙者!嗯,以後若再有了他的新作,還請為我暫留,無論價格幾何,我必藏之。”店主人請他二位留名,老者答道:“老叟梅庵,這位少年,人稱缶道人。”說完,兩人三步一迴頭地走了。


    夥計待店主人迴來,向他說了這事,店主人大驚,說道:“你這蠢材,為什麽不留下他倆的墨寶?你道梅庵是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趙之謙,所謂缶道人者,便是吳俊卿。他二位的作品,都是千金難求的珍寶!這樣的主兒,若留下一字一畫,足可為鎮店之寶!唉,今有名人登門,我卻無緣相識,可惜了!”


    不久,兩位名家求索尚璞夫婦字畫而不得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業內無人不曉,於是“世外清閑居”的字畫愈加昂貴且難求了。


    還有一位大官,是新上任的漕運總督,他也是愛字畫的人,赴任時途徑碼頭,也上岸小憩。因早聽說過“世外清閑居”大名,且某某店內藏有他們的畫作,便專程到店裏觀賞,看後也是讚不絕口。他出價逾千,惜乎店主人仍舍不得出手。後來,總督又派了兩位仆從,攜重金到清波書院邀請他夫婦到畫舫赴宴,然而三人平日散漫慣了,不願見官,隻贈送了一幅鬥方作為答謝之禮。總督情知這些世外高人,曆來是自命清高的,故而也不怪罪,隻令人留下百金,抱憾上任去了。


    如是數載,城裏讀書人皆稱他夫婦為世外高人,以至於一字千金,聲名鵲起,慕名來求畫者絡繹不絕,其中不乏達官貴人,凡以勢壓人者,尚璞概不會麵。古語說“藝不壓身”,豈不知才藝絕佳,對於桀驁不群的人來說,有時也是禍根呢!


    這一日,尚璞正在書院講堂內授課,門外突然來了三匹馬,為首一員將校,長得蠶眉鳳目,鶴背猿腰,他與門旁行人施禮,詢問尚璞所在。那人本一學生家長,見他和氣,忙到裏麵通告。初時尚璞並不在意,因為近年來求畫的人越來越多,他已不勝其煩。今兒聽說來了一位軍爺,心道:“如今武夫亦喜舞文弄墨、附庸風雅了?何望其能保民安邦?”便拖延著遲遲不出來。豈知那位軍爺卻一路尋到課堂門前,撂衣跪倒,靜候尚璞出門一見。


    尚璞循聲出來察看,覺得那身影十分熟識,便緊走兩步,攙他起來,那人叫一聲:“恩師在上,錢易有禮,請受我一拜!”


    尚璞一下認出,這正是十幾年前那位搭救了芳華的錢易,不僅又驚又喜,拍著他的肩膀,連聲說:“好,好!想不到能在這裏見你一麵!”說完,不禁湧上熱淚。


    當下尚璞領著錢易到後院,喚出芳華、倩兒見禮。錢易先拜見師母,芳華謝他的救命之恩;這時尚公任已滿地跑了,他領著姍姍學步的妹妹來看客人,也彬彬有禮。


    芳華、倩兒忙著與婆子安排茶水,又托學堂裏的學生去酒肆裏訂酒飯。錢易的兩個隨從便把從西北帶來的土產奉上,都是些上等皮毛、香料、藥材等物。尚樸道謝,讓芳華與倩兒收了。


    錢易打發隨從去前麵學堂外候著,尚公任蹦蹦跳跳領著他倆去了。


    待他們走遠,他和尚璞各敘別後情景。當錢易說到家中親人歿於兵亂、江南百姓備受刀兵之苦時,他忍不住流下了兩行清淚。


    尚璞歎道:“唉,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可憐天下百姓,曆盡水深火熱,幸存的人生計也愈發艱難了。”


    錢易喟然長歎,黯然傷神。


    尚璞又勸道:“唉,事已至此,望弟能自我寬慰些。縱觀史上,大丈夫立世,哪個不是身負國恨家仇,然後才擊楫中流,勵誌篤行,保國安民,建功立業的?”


    錢易聽了,又點一點頭。


    尚璞看著錢易年紀也不算小了,勸道:“賢弟莫怪我說,如今你也該成家了。前些時候學董還說,他家小女正待字閨中,莫若愚兄代為作伐,成全這門親事如何?”


    錢易搖頭說道:“不可,不可,小弟奉命為西北軍督運糧草,那左公新接陝甘總督大印,軍紀嚴明,我豈敢臨陣娶妻?再說,弟戎馬倥傯,哪裏顧得上家室?弟常秉燭夜讀,每讀到漢驃騎將軍霍去病那句‘匈奴未滅,何以為家?’時,我常夜不能寐。弟既從軍,也願血灑疆場、馬革裹屍以還,那豈不誤了人家的終身?即便我僥幸不殞命於疆場,也是常年漂泊在外,連累人家獨守空房,我心裏也不安。思前想後,隻得孤苦終生罷了。”


    芳華在一旁聽了,著急地說:“唉,這是怎麽了,你兄弟倆竟然天生一個脾性?那一個曾說過孤獨終老,這一個又要孤苦終生!唉唉,天下那麽多男人,偏偏隻你兩個是心憂天下的?好兄弟,你可別這樣,即便你是世外高人,也總得食人間煙火吧。你難道為了天下蒼生,就執意不娶妻生子了嗎?”又對尚璞說:“你既然是個做哥哥的,他又叫你師父,你就該拿出老師的款兒來,勸他成家!”


    這時倩兒也從房裏出來,接口道:“是呀,是呀。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雖是個妾室,也算是半個師母了吧?我也做的了主!你既來到俺家裏,就多住些日子,明兒就讓你哥去提親,你迴去時帶著夫人,跟前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俺們也放心。”


    錢易聽了,雙膝跪下,對三人說道:“兄嫂對我如此關心,弟感激不盡。但我心意已決,以身許國,外患未平,絕不成家!”


    尚璞聽了,長歎一聲,說道:“唉,賢弟這番話,也算是肺腑之言了,真可謂感天動地。愚兄同是七尺男兒,自愧弗如。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強求你了。嗯,待我打發學生去酒肆裏催菜,酒菜來了咱們痛飲一千杯,一醉方休!”


    一語未了,就聽門外有一漢子粗門大嗓地喊:“就是呢,酒飯準備好了沒?我來了,肚裏沒食,咕咕叫呢!”


    大家抬頭一看,原來是李老四背著個褡褳滿頭大汗地從前院趕了進來。


    尚璞見他來了,驚訝之餘,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大家忙起身見禮,芳華和倩兒都道了萬福。


    錢易也驚喜地問道:“地保老爺怎地來了?嗯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素不善飲,你正好陪著我師父喝酒!”


    李老四喘息未定,說:“我算定了千總大人這兩日必到俺妹夫家裏,便趕著來與你相會。今兒午間趕來,總算沒誤了飯時,哈哈。”


    眾人見他這樣,都笑了。


    席間,師徒借酒言誌,把李老四說得一愣一愣的。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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