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迴書說道,那尚璞原本隻是一介窮儒,如何又成了丹青妙手呢?


    原來,自從尚璞到清波書院以來,每日教導二三十個富家子弟讀書識字,十分閑適。妻子芳華從小就喜歡讀書畫畫,如今與夫君朝夕相處,可謂如魚得水,你儂我儂,整日沉醉於詩書筆墨之中。


    丫鬟倩兒也跟來了,伺候他夫妻倆的飲食起居。


    尚璞和芳華、倩兒住在書院後麵三間小廈屋裏,中間是小客堂,兼做書房,兩頭各有一個套間,套間門口用半個簾子遮著,尚璞夫婦住在東麵套間裏,倩兒睡在西麵套間裏。後院東側還有一間低矮的草房,原是雜物間,收拾出來做灶房。


    住進來的第一夜,芳華總黏著他,他嚇得縮手縮腳的,唯恐被那頭的倩兒聽見,故而大氣也不敢喘;可芳華偏要鬧出動靜來,弄得尚璞大窘。


    清晨起來,尚璞見倩兒臉上並無異色,這才略覺寬心。


    日子久了,他慢慢住習慣了,才舒開身來。


    芳華打小生在蜜罐裏,是個不知柴米油鹽貴的主兒;尚璞也是視錢財如糞土的人,獨身時尚可維持生計,而今居家過日子,三張口等著吃飯,他那點修金就捉襟見肘了。


    幸好這所義學的學董是個寬厚的人,修金之外還供膳食,然而卻隻是供給先生的,家眷並不在內;另外也還有節庚包,逢年過節時學董出麵約那有錢的人家,給先生包個紅包,一年下來也總能見幾兩銀子。


    這些錢物,尚璞都交給倩兒打理,他和芳華都不在意這些瑣事的。


    倩兒雖然年幼,卻善於精打細算,可即便她一個銅錢掰兩半花,猶感拮據。其中衣食花費倒也稀鬆,最費錢的是先生和夫人的詩酒花銷,有好多次他倆寧願寅吃卯糧,也要去泛舟把酒吟詩。


    幸而喬廣善也常送些錢財來,這才解了倩兒等米下鍋的窘境。


    然而靠親戚接濟總不是長法,總須開源節流才行。倩兒為了生計,就從箱子裏找出幾塊緞子,重新操起了刺繡的手藝。


    芳華覺得新奇,等倩兒繡完看時,隻見絹上一枝梅花,淩霜傲雪,栩栩如生。她讚不絕口,不覺就手癢起來,欣然命筆,將那枝梅花原原本本搬到了宣紙上。


    尚璞迴來見了,也詩興大發,遂揮毫題跋,寫下了一首讚梅詩。


    倩兒又把尚璞的字移到了刺好的綢緞上。


    因她見過字畫上都蓋有印章的,就找出尚璞考秀才時用的私章,蘸了胭脂蓋在上麵,又在綢緞上也刺上了他的印章。


    第二天,倩兒借買米之機,把兩幅作品送到了碼頭的書畫店裏,掌櫃的一眼就相中了,各給了五錢銀子,並囑咐她若再有了時,盡管送來。


    原來這省城運河碼頭乃是繁華之地,許多達官貴人、文人墨客往來穿梭,他們都愛到碼頭上瀏覽古玩字畫,但凡惹眼的東西,都能賣個好價。


    倩兒喜滋滋地跑迴書院,把碎銀子往書案上一丟,骨碌碌滾了幾下。


    芳華大為驚異,問:“哪兒來的銀子?”


    倩兒如此這般告訴了一番,芳華這才知道,原來女子足不出戶,竟也是可以賺錢養家的。


    尚璞從前院迴來時,兩人又告訴了他一遍。尚璞聞言,長舒了一口氣,說道:“嗚唿呀,從今兒起,你我貧賤夫妻的生計,可保無虞矣!”


    自此,三人揮毫作畫,筆耕不輟。


    眨眼間,倩兒已過了待字閨中的年齡,芳華心裏很著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總不能讓她一輩子當個老姑娘吧?


    有一次,趁倩兒去河邊浣衣,她就和尚璞商量她的婚事。尚璞說:“這有何難?明日咱坐船進城,去大姐家商議一下,托姐夫為她說個好婆家也就是了。”


    芳華對倩兒卻十分難舍,她與自己本是患難的姊妹,心意相通,哪能說分就分呢?


    尚璞看出了她的不舍,便道:“嗯,你和她姊妹情深,我豈能不知。要不——再留她個一年半載,待我托學董尋得一個老媽子,好歹有個人來幫你操持家務時,再讓她走?”


    芳華搖搖頭。


    尚璞又說:“那就再等兩年?”她又搖搖頭。


    “三年?”她還是搖頭。


    “那你到底咋想的?”他問。


    芳華說:“我想留她一輩子!”


    尚璞聽了妻子的話,大為不解,連聲說:“不好,豈能讓人家做一輩子老姑娘?”


    芳華道:“那就不讓她做姑娘。”


    尚璞更糊塗了,問:“不做姑娘做什麽?做尼姑?”


    芳華急了,嗔道:“呸呸,你才做和尚呢!”


    尚璞猜不中她的心思,便不再吱聲了。


    芳華剜了他一指頭,羞紅了臉,低聲說:“我,我想和她一起伺候你!”


    尚璞騰地一下飛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可使不得。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何德何能?敢,敢得隴望蜀,奢望齊人之福?”


    芳華看他那副囧樣,竟忍不住嗤一聲笑了,說道:“你怕什麽?俺倆又不是老虎,難不成夜裏吃了你?”


    尚璞未及作答,就聽門外傳開了倩兒的腳步聲,他倆各自走開,尚璞順手抓起一卷書來看。


    倩兒進門,見他正看書,就咯咯地笑起來。


    尚璞以為剛才的話被她聽到了,愈加不自在起來,問:“你笑什麽?”


    倩兒一邊放下手裏的東西,一邊笑著說:“我笑姑爺你呀,今兒長能耐了,顛倒著拿書也看得這麽入迷,哈哈!”


    尚璞這才發覺把書拿反了,就忙倒顛過來,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芳華在裏間聽了,也呲地笑了,掀簾子出來,歪著頭說:“哎呦呦,讓我看看,是不是生怕人家迴來不看你,故意把書拿顛倒了,引著人家和你說話啊?嗬嗬!這屋裏沒外人,就咱三個,你倆想說話,用不著偷偷摸摸的。”


    說得尚璞落了汗,說聲:“不和你倆鬧了,學堂裏有事,我,我過去了。”說完,急匆匆地走了。


    倩兒看了剛才的情景,一時不知他夫婦倆唱的哪一出,還在納悶呢。


    芳華讓她坐下,然後臉對臉地向她坐了,看著她那俊俏的臉龐,含笑說:“妹子,咱倆相處這些年來,你覺得姐姐待你怎樣?”


    倩兒說:“那還用說?你我雖為主仆,實則親姐妹一樣。”


    芳華說:“嗯嗯,我也知道妹妹是真心待我,跟我是一個人似的。”


    倩兒說:“正好好的,怎麽說起這些話來?”


    芳華道:“你來我家這麽些年,也老大不小了的了,剛才是我和相公正商量著給你找婆家呢。他說要托咱家大姑爺給你在城裏找個好人家。”


    倩兒還沒等她說完,就把頭搖的像貨郎鼓一樣,連聲說:“那可不行,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倆一個是書蟲子,一個是畫虱子,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會,我走了,你們誰知道柴米油鹽的事?我想好了,就這樣待一輩子。等你有了小孩,我還要給你伺候月子呢。我,我一輩子也不出這個門!”


    芳華聽了,眼眶頓時濕潤了,說:“好妹子,我惹了禍時,也是你陪著我,咱倆同甘共苦。如今我有句掏心窩子的話,說出來你可別惱。”


    倩兒道:“小姐有什麽話,盡管說就是。”


    芳華道:“如今你也該出嫁了,但咱倆姐妹一場,情深似海,我實在舍不得你走。那個你也看了,就是個書呆子,我倆離了你,興許連口熱飯也吃不上呢。莫不如你出嫁不出門,咱倆仿效娥皇、女英故事,一起伺候他算了。”


    倩兒心裏突突直跳,登時羞紅了臉。


    芳華見她不吱聲,便揚起臉來說:“好妹妹,你出去也不定能找個啥人家,這個知根知底,你,你就答應了吧!”


    倩兒歎一口氣,道:“說實話吧,那時你對他五迷六道的,我向他借書時,看到他清俊的樣子,心裏也忍不住喜歡他。他不隻清俊,還有那安貧樂道、心無旁騖的秉性,讓我覺得與咱家那兩個姑爺不同。然而我是奴婢,哪敢有什麽奢望呢?隻是偷著想想罷了。如今小姐如願與他結為連理,我一輩子不嫁,隻給你倆做牛馬,也就知足了。”


    芳華笑嘻嘻地說道:“我今兒才知道,你天天操心受累,無怨無悔,感情也不單是為了我啊。哈哈,你也是大姑娘思春呢!”


    倩兒臉更紅了。


    芳華遂正色道:“咱姊妹倆就不用藏著掖著的了。照我說的,從今往後學娥皇、女英,你到底願不願意?快,快給個痛快話!”


    倩兒說不出口,隻含羞點了點頭。


    芳華高興地說:“這就對了嘛!那麽咱就說定了,等相公迴來,我給你做媒!”


    她倆待尚璞從學堂裏迴來,芳華使個眼色,倩兒會意,拿起針線簸籮出去了。


    芳華請尚璞椅子上坐了,親自遞上一杯茶,然後萬福下去,嘴裏說著:“奴家給相公道喜!”


    尚璞接過茶,立即想起上午的事來,臉一紅,說道:“喜從何來?可別再提娶小納妾的事了,我可承受不起。”


    芳華道:“這個不用你管,倩兒是我的丫鬟,我想怎麽使,就怎麽使。伺候主子,那是她的本分!”


    尚璞道:“你別想一出是一出。我自幼家貧,本打算孤獨終老的,不承望機緣巧合,竟娶了你這如花似玉的小姐,這已是天大的福分了。我又沒特別的本事,豈可得隴望蜀?”


    芳華嘻嘻一笑,說道:“這怨不得你,俺倆就喜歡你這樣的。你雖家貧,卻超凡脫俗,卓爾不群。”


    尚璞道:“我哪有這麽高潔?倩兒既勤快,又靈巧,應該到一個富貴人家去享福,不要讓我再拖累她了。”


    芳華說:“嗬嗬,擱不住人家願意!”


    尚樸不聽她說,隻是搖頭。


    芳華見他不依,便不再相勸,去外麵叫迴倩兒,兩個人到草房裏煮飯去了,一會兒嘰嘰咕咕,一會兒又哧哧地掩嘴偷笑。


    展眼十餘天,這日恰是重陽節,學堂裏放了假,學董邀尚樸去碼頭赴菊花詩會了,尚璞賦詩拔得頭籌,意氣風發。


    午間眾人皆醉,他雖是海量,卻也微醺。


    午後迴家,但見芳華在房內垂淚,倩兒在旁寬慰。


    尚璞大驚,忙問何故。


    小姐不語,倩兒努努嘴,示意書案上的文字。


    隻見一紙花箋,上麵寫著古人的詩句,道是: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尚璞看了,便知時值重陽佳節,芳華動了思鄉之情。他連忙作揖,說道:“我向來獨來獨往慣了,未念及你遠離高堂,思親心切,這都是我的不是。午後恰好閑來無事,我陪你登高望遠,遙拜父母如何?”


    芳華聽了,這才歡喜起來。


    倩兒也要跟著去,芳華道:“相公與我登山,歸來必然乏累,你可在家預備飲食湯水,晾曬衣被枕席。”然後衝倩兒擠眉弄眼。


    尚璞到外麵雇來一輛驢車,載著二人直奔南山而去。


    原來城南峰巒疊嶂,風景秀麗,為文人墨客時常光顧之地。


    二人從山麓拾級而上,惹得路人都迴頭觀望,因女子登山者少之又少,加之她花容月貌,不由得路人不駐足觀望。


    尚璞毫不顧及他人的眼光,與妻子攜手踏歌而行。


    一直到了山頂,上麵有一座涼亭,二人去裏麵坐了,稍歇片刻,尚璞指著家鄉方向,道:“翹首遙望路漫漫,何由不起故園情?”


    遂與妻子雙雙跪下叩首。芳華跪地默念,遙祝親人安康,不覺滴下兩行清淚。


    起身歸座,芳華偎在尚璞肩頭,觀看城北黃河內風景,隻見白帆點點,迤邐前行。


    芳華道:“你看那河中撐船搖擼的人,哪個不是背井離鄉?他們頂風冒雨,漂泊在外,隻為了填飽一家人的肚子。古人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唯獨相公你,超然物外,視錢財如糞土,這也是我仰慕你的一個緣故。”


    尚璞長歎一聲,道:“想我一介寒儒,不意卻得了你這位紅顏知己,足慰平生,死亦何憾?”


    芳華說:“你要說紅顏知己,我覺得可不隻我一個人。你視我為知己,而我亦有知己,則我之知己又何嚐不是你的知己?”


    尚璞點頭道:“言之有理,你的知己,自然也是我的知己了。”


    芳華道:“嗯嗯,我身邊隻有一個倩兒,與我相依為命。你我居家過日子,又多虧了她操勞。她雖是個丫鬟,但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若不是家道中落,她也是個嬌小姐呢!我曾問過她,她也實說了,她滿心裏都是你!莫不如咱們各自遂了心願,把她收入房中好了。這樣,俺倆就一輩子也不分開了,咱家裏仍有人理家,豈不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呢?”


    這時,尚璞才知她癡心未改。


    尚璞見她說得懇切,一時居然也有些動心。然而轉念一想,自己隻是一落魄書生,倩兒本也是讀書人家出身,應該有更好的歸宿才對,自己還是不褻瀆她為好。


    沉吟再三,他搖頭道:“此事還是從長計議罷。若以後能遇見一個磊落君子,讓她嫁過去做正室,才算美滿。”


    芳華聽了,隻得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心裏卻又尋思鬼主意。


    欲知倩兒能否如願嫁給尚璞,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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