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喬向廷一心想替妻子找個女傭,卻被她拒絕了,他隻好暫且作罷。然而喬向廷卻又十分擔心她的身體,畢竟她有孕在身,且身子越來越重了。沒奈何,他隻好力所能及地幫依蓮多操持些家務。


    這天,喬向廷正和老魏在柴火園裏鍘麥秸,喬向廷往鍘刀裏續麥秸,老魏管著摁鍘刀。他倆每鍘一堆,喬老頭就捆成一匝一匝的,往地上一戳,讓它們排成一行,等曬幹了鋪房頂用。——因他家院牆外柴火園裏有三間茅屋,那葦草已腐爛了,怕是禁不住夏天的雨水。


    喬向廷邊續麥秸邊和老爹拉呱,喬老頭訓斥道:“往鍘刀底下續東西敢抬頭嗎?好生看著手,小心鍘掉了指頭!”喬向廷一激靈,這才不敢分神了。


    喬老頭正低頭捆著麥秸時,突覺得一陣祥瑞之氣撲麵而來,沁潤得他臉上暖煦煦的,他心裏頓時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愉悅感。他張望了幾下,卻不見有人來,便又低頭勞作起來。


    時至中午,載德放學迴來了,先進家裏見了母親,便出來喊著:“娘說飯做好了,讓歇工吃飯呢。”大家歇了,各人坐在木墩上先閑聊幾句,抽袋煙,權當休息,然後再去吃飯。


    這時,柴園外傳來沙沙的腳步聲,隻見一個和尚,手持一柄禪杖,來到門前化緣,口誦佛號:“阿彌陀佛。”


    喬老太爺聽了,趕緊起身去迎,他是信奉佛道的人,所以對雲遊的出家人格外顧惜。


    他出柴門一看,隻見一個清瘦的僧人站在麵前,也看不出年齡,聽他嗓音應在中年以下,正在那裏合掌施禮呢,他趕緊還禮,問道:“敢問師父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那僧人微微頷首,道:“貧僧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嗬嗬,老施主一別數載,如今閑適自在,便忘了小僧了嗎?”


    喬老太爺仔細辨認了一下,猛然想起那年在觀音禪院借宿時,開門的小沙彌似乎就是這個麵相,便說:“哦哦,莫不是恩人到了?你是智舍禪師的弟子吧?”


    那和尚又對喬老頭施一禮,道:“你我本是有緣人,老施主眼力不差,小僧法名了空,正是禪師的徒弟。”


    喬老頭再三拜過,忙問他師父可安好?了空和尚合掌道:“阿彌陀佛,師父已於三年前圓寂了。”


    喬老頭大吃一驚,不禁滾下淚來。


    了空說道:“老人家是子時三刻坐化於禪床的。他說和你有三世未了之緣,囑我於今年今日來探望老施主,奉上《大悲咒》一部,在你家念誦十萬八千九百九十九遍。我遵先師法旨,一路尋訪,來到施主門下。善哉善哉,終不負先師所托也。”


    喬向廷和老魏也出來看,忙請和尚家裏去坐。


    和尚不肯,看著老魏說:“我看這位施主麵慈心善,如今我就隨他坐臥,暫住幾宿。待了卻塵緣,我即離去。”


    說完,由老魏領到前院倒座房裏去了,把禪杖倚著牆放好,然後洗塵歇腳。


    喬家父子無法,迴內院讓依蓮另備齋飯。喬向廷用傳盤端到前院,老魏陪了空和尚與用齋飯。


    齋後,了空便在蒲墩上打坐,默誦神咒。


    老魏自去和喬家父子鍘草。


    不幾日,草房整治一新。雖說是草房,但也是先前老哥幾個在家時住過的,室寬壁厚,窗明幾淨,喬向廷還把拆舊屋時留下的青磚搬來,鋪了地麵,幹淨幹爽。


    因老魏的後座房裏隻砌了一孔炕,喬向廷唯恐他兩個人睡太擁擠,老魏卻說:“和尚夜夜打坐,根本不上炕躺臥。”


    喬向廷聽了,便在三間草房內砌了兩孔炕,燒火烘幹後,請了空到去裏麵住。


    了空和尚卻搖頭說:“貧僧是出家人,天地之間,四海為家,水邊樹下,都可安身。今已有此房靜坐,豈可再登堂入室?草房雖簡樸,然已整治一新,新房自有新人住,新人住得,和尚卻住不得。”


    喬向廷聽他說話瘋瘋癲癲的,也就不再強求了,任其自便。


    老魏因和尚在門房裏打坐,便夜夜去巡更。


    這一日天色微明,他沿著圍子牆轉了一圈,見沒什麽異樣。因怕擾了和尚,他便遲些迴家,又多轉了幾圈,再下牆打開圍子門。


    門一開,卻見外麵門洞裏蜷縮著兩個人,一看就知道又是逃荒要飯的。老魏是個熱心腸,自己也要過飯,老婆孩子病餓而死,一直是他心頭的痛,最能體會窮人挨凍受餓的滋味。


    他連忙走出去,卻見地上坐著的是個女人,懷內摟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外麵蓋著一件破舊的大襟夾襖。兩個人不如是凍暈了還是餓死了。老魏不禁過去推一把,小聲喊著:“嗨,嗨,起來了!天亮了,快進村裏去吧,找口熱湯喝,先暖暖身子。”


    那女人朦朧地睜開眼,見天亮了,眼前一個粗壯的漢子正用手推她,嚇了一跳,趕緊起身。懷裏那個孩子還是偎在她身上不動彈,她隻好吃力地抱起他,夾襖也滑落了。


    老魏替她撿起來,又給她娘倆披上。


    那女人再三道謝,又用手指了指地上的一個舊包袱和一根木棍,老魏都給她撿起來,替她往肩上搭包袱,他偶爾觸摸到了孩子的頭,覺得滾燙滾燙的,他嚇了一跳,問:“孩子病了嗎?”


    女人含淚點了點頭,怯怯地說:“燒了好幾天了,時而抽風,總不見好。”說完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老魏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他一把扯下了女人的包袱,女人嚇得顫巍巍的,他又三兩下脫下自己的厚棉襖來,裹住了娘倆的身子,然後撿起包袱,拉了女人手裏的木棍,說聲:“走!”


    女人懵了,不知去哪裏,卻也不由自主地跟他走了。


    老魏一路領她娘倆來到喬向廷家門口,見東家正在那裏喂牲口,他便甕聲甕氣地喊:“東家,我迴來了,又要給您添麻煩了!您快來看看,我怕這孩子快不行了!”


    喬向廷一看,又是逃荒要飯的落了難,趕緊招唿他先送到屋裏去。


    老魏把她娘倆領進門樓底下,便不再往裏進了,隻從一側的倒座房裏拿出一個凳子來,讓那女人坐了。喬向廷趕緊去內院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湯,先讓女人喝了幾口,試試溫熱,然後叫醒孩子,也給他灌了幾口。


    那孩子一直閉著眼,嘴邊剛沾著蛋湯,突然聞出了飯香味,他像餓急了的嬰兒猛然嘬住了奶頭一樣,扒住碗沿使勁往嘴裏抽。


    這時喬老頭也出來了,爺倆見孩子餓成這樣,眼眶都濕潤了。喬老頭連聲說:“慢點,慢點,鍋裏還有。”


    那女人也含淚說:“狗蛋你慢點喝。咱娘倆遇見好人了,咱有救了!”


    狗蛋喝了半碗湯,才睜眼看了看四周,他看到了娘消瘦的臉,便把剩下的湯推向娘的嘴,說聲:“娘,你喝。”他娘的眼淚也滴到了碗裏,連同剩下的湯一起喝了進去。


    老魏見她娘倆都緩了過來,就對喬向廷說:“不好意思了東家,您看我又給家裏拉迴來一個拖累。這孩子有病,滾燙滾燙的,待會兒我去請個先生,等給他看好了病,我就打發她娘倆走。藥錢我自已出,不用東家的銀子。”


    喬向廷瞪他一眼,說:“你說什麽呢?什麽拖累?什麽你的我的?昨夜師父還對我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把她領到咱家裏,這是替我積德呢。先生是現成的,住在咱家的了空師父就是世外高人,醫術得了智舍禪師的親傳,我和嶽父也多虧了他師徒救命呢!”說完,就去請和尚出來。


    了空和尚在隔壁倒座房裏早聽見了,見他主仆二人憐貧惜弱的,心內歡喜,自然施以援手。他替狗蛋把了脈,又討來紙筆開了藥方,讓老魏去抓藥。


    喬向廷從懷裏掏出幾塊碎銀子遞給老魏,他也不要,拍拍腰裏說:“這裏有錢!”然後頭也不迴地走了。


    了空和尚對喬向廷說:“眼下新人到了,可安頓到新房裏去,把那火炕燒熱些,讓孩子將息病體。”


    然後高誦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又說:“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善哉善哉,小僧此番看到的都是善緣!”說完,轉身迴房打坐誦咒去了。


    喬向廷叫依蓮把她娘倆領到草房裏,添柴燒炕,又去拿了幾床被褥來,多鋪了幾層,讓狗蛋躺下,給他蓋上厚被子。


    不一會兒孩子就睡著了,額上漸漸見了汗,不很燙了。


    那女人跪下給依蓮磕頭,依蓮拉她起來,與她姐妹相稱。


    依蓮聽她肚子咕咕叫,忙又去端來了飯菜,讓那女人吃飽了。


    等老魏抓藥迴來,見東家已把她娘倆安頓在了修繕一新的草房裏了,愣了一下,忙替她娘倆向東家道謝。


    喬向廷直嫌他多禮。又叫依蓮趕快拿藥包去廚屋裏熬藥。


    等藥熬好了,恰好狗蛋也醒了,讓他趁熱喝下去,又睡了一覺。


    再次醒來時,竟能下地跑著玩了。


    這下老魏似乎覺得兒子複活了一般,看著看著,不覺就流下眼淚來。


    那女人吃飽了飯,身上也有勁了,倒也勤快得很,進去先把東家的庭院裏收拾了一遍,到處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又去幫著依蓮漿洗衣裳,她還會舂米、磨麵……


    喬向廷惦記著給草房裏添點箱櫃,便和老魏拾掇出木匠家什,從柴火園裏找出幾根幹木頭,讓老爹在一旁看著,做起家具來。


    他一邊和老魏拉鋸,一邊看那女人收拾庭院,眼前不禁出現了自己小時候在東家逃難後替他收拾庭院的場景,臉上不由得堆上了微笑。


    老魏不知道東家為什麽發笑,但他自己因為見了那個孩子就喜歡,所以也渾身充滿了勁兒。


    載德放學迴家後,見家裏多了個小哥哥,便領著他前院後院到處跑,雖然那個女人再三扭狗蛋的耳朵,不許他去東家內院去,但喬載德不由分說,拽著他又跑了。


    喬老頭也覺得就像又添了個孫子一般,站在院子裏叼著長煙袋,笑眯眯地看他哥倆玩耍。


    那個女人不僅勤快,手也很巧,剛開始是幫依蓮漿洗衣裳,後來又一起動起了針線。每天早晨和晚上,草房裏也響起了嗡嗡的紡車聲,看第二天拿進去的線穗子,有的比依蓮紡得還勻細呢。依蓮很喜歡,隻管她叫大姐,雖然她不敢應,但一聽到“大姐’,她就知道那是在叫她呢。


    後來她又進廚房幫忙,原來她炒菜做飯也很拿手,尤其擅長擀麵條,切得又細又長,吃著很勁道,鹵子也調得香氣撲鼻。


    依蓮背後一次次地對喬向廷說,這真是天上掉下個好姐妹,自從有了她,自己覺得輕快多了。喬向廷很高興,因為依蓮有身孕,行動不便,卻還要操持家務,他正擔心呢,這一下內院有了持家的幫手了,是多麽碰巧的一件好事啊!


    了空和尚在門房裏念咒,一般不出來。這一天他突然走出院外,先打了一趟拳,又提著禪杖嘩?嘩?地耍了一通。


    喬老頭聞聲出來觀看,隻看得眼花繚亂的。


    和尚收住功夫,對喬老太爺施禮,說道:“感蒙老施主款待了這些時日,貧僧已遵先師法旨,將《大悲咒》誦了十萬八千九百九十九遍,俱已迴向給施主家了,觀世音菩薩會保佑您一家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的!不日你家會有一喜,後又須經過一憂,憂而益喜,喜而有悲,世事輪迴,無休無止。貧僧與五台山智得禪師有約,今兒就去雲遊。十個月後複來,那時再在這裏做一場法事,諸事了結,您老也就功德圓滿了。”說完,提了禪杖就走。


    喬老太爺還要挽留,卻哪裏留得住?他忙迴二門張羅給他拿點幹糧銀兩什麽的,可等著出來時,和尚早已無影無蹤了。


    晚間,喬向廷到上房請安,喬老頭把了空和尚的話對他說了,尤其在又喜又憂上猶疑不定。


    喬向廷說:“嗨,出家人的話,有時瘋瘋癲癲、雲山霧罩的,也別太放在心上。俗話說:‘見怪不怪,其怪自破。’咱隻管安分守己地過日子,本本分分做人也就是了。”


    喬老頭聽了,點頭說:“嗯,是福盼不來,是禍躲不過,一切隨緣吧。哦哦,對了,說起喜事來,老魏這幾年一直孤零零的,我看他領迴來的那個女人倒好,心地善良,手腳勤快,倒不如替他倆說和說和,能成個家最好。就讓他們在草房裏過活,等轉年光景好了,再替他蓋幾間大瓦房,隻是不知道他倆願意不願意?”


    喬向廷聽了,說:“這個主意好,都是苦命人,我覺得乖般配的。明兒我就讓載德他娘去問問她,她要是願意,老魏倒是沒說的,他沒準偷著樂呢!”


    第二天,依蓮問了那女人,女人歎了一口氣,說:“唉,哪個女人不想從一而終啊?隻是俺的命不濟,男人死的早,家裏隻剩下俺和狗蛋了,孤苦伶仃的。唉,為了拉扯孩子,要說也再尋個人家,俺孩他爹在天之靈也許會原諒俺的。”


    依蓮聽她有了活絡話,就說:“另尋人家也不知底細,眼下有個合適的,就是老魏大哥,他也是逃荒來的,在俺家五六年了,老實勤快。正是他領了你娘倆來的,要不然也沒這段緣分。你要覺得合適,我讓載德他爹跟他說說,由他做主,這事就成了。”


    那女人感激不盡,點頭答應了。


    喬向廷跟老魏一說,他更是求之不得。


    於是喬老頭做媒,請了族長來主婚,老魏覺得好大的麵子!


    村裏人見族長主婚,也都來賀喜。


    一對夫妻拜了天地,大家喝了喜酒,讓狗蛋到倒座房裏睡,兩位患難之人結成了新家。


    老魏成家以後,幹活更賣力氣了。


    遠近的人,都羨慕他們主仆兩家人的生活順遂。此時誰知,一句老話擺在那呢,“物極必反。”安好日子,掩蓋著即將到來的禍端。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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