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喬廣亨請了族長和幾個人來見證分家,可自己家裏的人卻錙銖必較,寸步不讓,那喬王氏與老大媳婦吵鬧個不停,更何況還有個紫嫣在一旁挑燈撥火呢。


    族長與孟達禮、喬向寬眼見不是事,就都走了。


    喬廣亨擔心二兒子在巡檢區受苦,老這麽拖下去也不是個長法,心想:既然人家不願摻和自己的家務事,那就隻好自己看著來分吧。


    可最難纏的是老大媳婦,提起以前老二敗家的事,就暴跳如雷,提出要在分家產時扣除喬慕貴輸掉的銀錢;老二媳婦因攤了事兒,隻是哭,卻在財產上也不鬆口;紫嫣也話裏話外要爭一份家產;喬王氏卻要占大頭。


    後來老大媳婦見眾人不退讓,急了眼,連哭帶叫地去跳井,饒是兇悍的王氏也震懾不住。


    喬廣亨左思右想,覺的老這麽鬧下去,白白讓村裏人看笑話,心道:“便宜不出外,誰家多分點、少分點,肉爛了總在鍋裏。”


    他先去跟大兒子商量,說是由爺們分個大概,別讓女人摻和了才好。


    喬慕財也早被渾家鬧騰夠了,就說:“我也是這個主意,正是家醜不可外揚。老二做的事本也不光彩,傳出去更讓人家笑話。再說現在這個世道又不太平,盜匪四起,誰家敢露富?讓外人過來幫咱斷家務,還不如爹您當家主事,大體分一下呢,多了少了,也到不了外人家裏去。”


    他爹豎起大拇指,頻頻點頭。


    喬慕財接著說:“隻是老二那脾氣,您老想也知道,大手大腳慣了,他哪知道銀子錢怎麽來的?銀子一到手,什麽錢不敢花?分給他現銀多了,隻怕用不了幾天就敗光了。依我說,城裏的買賣鋪子絕不能給他,他哪會掌秤記賬?莫不如就給他幾塊薄田,讓他多少收點租子,養活他那老婆孩子算了。要不然,分的多,敗的多,肥田到他手裏,不幾天就易手了,白填換了別人。咱這點家業,擱不住他敗壞的。”


    喬廣亨聽了,又點點頭,說:“咱家鄉下好歹有幾十畝地,在村裏也有兩處作坊,村西還有個園子,種了點果木子。依我,除了給他幾塊地,把園子也分給他吧,下來果子時,好歹能見些現錢,讓他屋裏人有個稱鹽打油的錢。不然,隻怕她心裏叫屈,偏她又是個窮秀才的女兒,自嫁進咱門口來,也不慣出頭露麵,說話就像蚊子哼哼,有時就是個悶葫蘆。如今老二攤了事,恰是用錢的時候,她帶著旺業和兩個閨女,你叫她上哪裏淘換錢去?”


    喬慕財聽了,直皺眉頭,說:“鄉下田裏收的租子,交完了皇糧,下剩的也被他敗壞得差不多了。作坊時幹時不幹的,也不正經管。村西那個園子,每年下來新鮮果子時,我送城裏的老爺們嚐個鮮兒,也能照顧一下咱的生意。我在外頭做買賣,累死累活也賺不到百十兩銀子。統共算起來,如今家裏也沒有多少錢了。這些年要不是我處處精打細算,隻怕早就撐不下這門麵了呢。”


    他咬了咬牙說:“也罷,昨兒我讓賬房先生攏了攏帳,裏裏外外不到五百兩銀子,這還是那年幫辦軍糧時打下的底子,後來哪曾有什麽大進項?既然他這官司急等銀子用,就分給他一百,下剩的留到老份裏。我在外幹生意,隨時要搭本錢,用著時再來爹這裏取。昨夜我硬嗆著旺福他娘說,隻把老二分出去,我不出去,由他單過,任他折騰好了。我是長子,總不能舍了二老,獨個去享清福。要不是他總在外邊惹禍,我也斷不至於這麽絕情。”


    喬廣亨聽他說了後麵幾句話,覺得這才是一家人該有的話,鼻子一酸,滾下淚來,說道:“好孩子,你的心我都知道。既然你這樣說,咱這樣就分。分給他一百兩,再把老家先前湊的那些墊上,先把他贖出來再說。村裏的那兩處作坊,本來就是他管著的,你在外頭忙生意,也顧不過來,撂下了就白瞎了,給了他吧。家什過活兒仍各用各的,那個都是現成的。另再給他幾畝地,好歹養活他那家小是正經。”


    喬慕財勉強同意了,迴屋硬壓著渾家讓了步。


    是日,喬廣亨叫出喬慕貴家的來,就按昨晚爺倆商定的意思辦。喬慕貴家的哭哭涕涕,向公爹和大伯哥道了萬福,恨恨地說:“都怨俺爹娘瞎了眼,把俺嫁到這村裏,還道是掉進福窩裏了,誰可知道這背後的苦呢?爹啊,幹脆不要去贖他了,讓他死在裏頭算了。——就是出來了,俺娘四個也不跟他過!”


    他爺倆都裝作沒聽見。


    喬廣亨又跟喬王氏和紫嫣說了,她倆聽說隻把喬慕貴分出去,這才不爭了。


    家裏議定了,喬廣亨又請喬廣善和村裏的幾個人來做見證,大家都不肯多說話,叫簽字就簽字,叫畫押就畫押,支應過去完事。


    等喬廣善從他家出來,半路又想起一件事,便再次往喬向廷家裏走來,見喬老頭正在大門外做木工,就說:“今兒我又去喬廣亨家裏分家來,他那個小兒子你是知道的,攤上官司被押到牢裏的那個,如今他家裏分完了,要拿他分得的那份錢去贖他呢。哼,贖出來也是個禍害,還不如讓他呆在裏頭好,四鄰鄉親也清靜些。他有一塊地恰和你家的那塊地隔地鄰,多年來一直租給喬大乖種著,那也是孬種,隻怕和你擱不好呢。沒別的,隻防著他點兒就是了。他要再敢挪地基,你就來告訴我。那塊地原是我家的,地界到哪兒我還不知道啊!”


    喬老頭點頭說道:“謝謝您了,還記掛著這些事。嗯,咱心裏有數就行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喬廣善也不進門,踱著方步走了。


    且說喬廣亨,分家已畢,便與喬慕財帶著銀子去縣城找韓三爺斡旋。見了麵,爺倆施禮畢,韓三爺便喋喋不休地絮叨起來,說他是如何囑托巡檢善待二少爺的,又是如何囑托差役彈壓苦主的,又是如何買通仵作驗傷時避重就輕的,又說起縣尊大人那裏,他在後堂低聲下氣不知賠了多少好話……


    直說的爺倆雲裏霧裏,不住地點頭道謝。


    韓三爺唾沫星子亂飛,說完了,住了嘴,見他爺倆無甚表示,便做出漫不經心之狀,低頭看起文案來。喬廣亨一下明白了他的心思,趕緊打了一躬,從褡褳裏取出一疊銀票來,雙手遞到韓三爺眼前。韓三爺猶在推敲文案,喬廣亨便放在文稿之上。


    韓三爺故作醒悟狀,說道:“唔,老哥真要贖令郎出來啊,依我說,我已關照過下麵了,總不至於讓他在裏頭受苦,要不就暫時呆個一年半載的,煞煞他的性子也好。以後出來了,他就可以做個孝子了。”


    喬廣亨知道他是說反話,便說:“這事還得勞煩大人費心,早一天放出來,讓一家人早一天團聚。他娘在家裏眼也哭瞎了,他老婆孩子吃也吃不下,門也不敢出,這哪像人過的日子啊?”


    韓三爺聽了,說道:“也罷,既然你這樣心急,我便從中斡旋一二,早早叫人放出他來便是了。”


    他搭眼一看銀票,問:“怎麽隻有這幾張?統共才一百五十兩。我已說過,巡檢張口就要一百兩,還有上下打點的花銷,真真叫我為難了。”


    喬廣亨與兒子又作揖陪話,央告道:“這已是砸鍋賣鐵,全部家當了。”


    韓三爺笑道:“哈哈,你老哥犯不著在我這裏哭窮,誰不知道你是鄉下有名的大財主。如今遇到事兒了,還在這裏摳搜,你道我的人情不值錢啊?”


    爺倆不敢多說,隻是不住地打躬作揖,後來喬廣亨以至於跪下了。


    韓三爺見他這樣,知道是不能再添了,便說:“也罷,誰讓你我是多年的老交情呢。說不得什麽了,我隻好舍了這張老臉,去帖人家的冷屁股。銀子要不夠使,我替你添上吧!”說完,端茶送客。


    父子倆千恩萬謝,躬身退出來了。


    喬廣亨從縣裏趕迴鄉下,和家裏說了求人的經過,王氏滿心狐疑,心神不定,再三詢問韓三爺在場麵上是否可靠。喬廣亨被羅唕得有些不耐煩了,一瞪眼說道:“要不你去說!”王氏這才不吱聲了。


    其實喬廣亨也不放心,他思來想去,便找地保李老四去巡檢區探聽消息。誰知李老四自從在校場裏出醜後,就不大願意出頭露麵了,更秫頭到官差那裏求人說情。喬廣亨送給他了一些散碎銀子,說已托縣裏韓主簿從中關照了。


    李老四聽說有韓三爺出麵,頓覺柱壯了許多,況且自己又有銀子,何樂而不為呢,便屁顛屁顛地到巡檢區去了。


    且說韓三爺,拿了喬廣亨家的銀票,當晚乘夜色來到縣衙後院裏,給縣尊大人呈上了五十兩。其時縣太爺正為了一樁公務在那裏犯愁呢,是本縣牽扯到洋人的一樁棘手案子——前些日子縣城來了幾個洋人傳教士,與當地商人起了爭執,甚而動了手。洋人不是好惹的,可商人也是寸步不讓。沒奈何,他隻好請示上憲。直隸州的知州大人卻沒二話,一紙手令下來,說萬不可惹惱了洋人!此時他正左右為難,愁得茶飯不思呢。


    韓三爺進來,獻上了五十兩銀票,縣尊見了銀錢,這才略微爽快了些。韓三爺陪著小心,將喬慕貴說成自家的一個遠房表親,隻說因酒後與人口角,致人輕傷,今羈押在巡檢區裏,傷者已自痊愈,欲令巡檢申飭一番,就此放人。


    縣太爺本也無心過問此事,便說:“這事可由下麵酌情處置,再不要拿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來煩我了。”


    韓三爺得了示下,連應了幾個“嗻”字,便躬身退出了。


    第二天,他親往巡檢區料理此事。巡檢與他也是老相識了,又得了十兩銀票的好處,自然無不應承。韓三爺又拿出兩張五兩的,特意囑托:這裏頭有送給巡檢區公人喝茶的,有補償傷者的。巡檢也頻頻點頭。


    午飯後,韓三爺打道迴衙。他經手此案,淨賺八十兩銀子。這裏不提。


    這裏巡檢申飭了喬慕貴一頓,便將他放了。


    原告躺在家裏自然不依,他另有兩個兄弟,個個都是愣頭青,揚言要把傷者抬到縣衙裏去,敲堂鼓請縣太爺出來斷案。巡檢聽了,便令差役將他兩個兄弟叫來,每人兩貫錢,另賠付苦主三貫,大家再無話說。


    那原告雖然受傷,但畢竟是尋釁滋事慣了的,受點皮肉之苦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得了錢,便偃旗息鼓,不再鬧騰了。


    喬慕貴從羈押房裏出來之後,在街上瞎晃悠了一圈,遠遠看見地保李老四在牆角探頭探腦,頓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因他在裏麵羈押了這些天,竟沒有一人前來探視,今見地保來此,以為也是來申飭自己的,便氣哼哼地走過去。


    他雖犯了事,但心裏並不怕地保這類小人物,在他背後一拍,把李老四嚇了一跳,轉頭見是他,如同撿著了寶貝一般,把他老子托他來探事的話說了,務必要他隨自己迴村裏去。


    喬慕貴聽了,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迴去告訴家裏那兩個老不死的,就說我今後的死活跟家裏無關了。今兒算我命大,巡檢區裏的人也沒敢把我怎麽著。這不,還是把我放出來了!我在外麵逍遙慣了,外頭比家裏快活,你告訴他們,就當我死了罷!”說完,頭也不迴地走了。


    李老四沒法,隻好迴去告訴了喬廣亨。


    喬廣亨知道韓三爺那裏起了效用,既然兒子放出來了,也就放了心,便告訴家裏人:“甭再擔心,沒事了,一天的雲彩都散了!”


    那喬慕貴仍去他的酒肉朋友那裏鬼混。幾個無賴見他這麽快就出來了,而且毫發無損,愈加敬服他,忙置酒與他洗塵壓驚。酒後,他們自然又到風花雪月之處找樂子,不必贅述。


    數日後,喬慕貴迴到家裏,聽渾家哭訴一番,他拍案叫道:“好,好,這幾年受夠了大房裏的氣,分了更好!以後各家各過,我想怎樣就怎樣,看誰來管我?”


    他老婆聽了,不敢多嘴,隻把眼淚往肚裏咽。


    這一天,喬慕貴又喝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往家裏走。街頭看見喬大乖,正背著個褡褳,順著牆根走。他大喝一聲,把喬大乖嚇了一跳,急迴頭,見是少東家,連忙迴身來打千兒。


    喬慕貴揪住衣襟把他扯起來,點著鼻子說:“你小子,跑到哪裏去了?爺前些日子攤了事,你小子連頭也不伸一下。今兒見了爺,你竟敢順牆根開溜,你他娘的吃了雄心豹子膽,敢躲著老子走?”


    喬大乖連忙分辨道:“怪小人瞎眼,沒看見少東家。前一陣子俺不在家,跟煙館裏一位朋友到省城逛了逛,今兒才迴來,所以竟沒聽說爺的事。可巧今兒迴來就遇見爺,真是小人的福氣。您要不嫌棄,就到小人家裏略坐一坐,雖然破屋爛炕的,好在小人的渾家倒還勤快,平日裏收拾得也還利整。再個,小的正有一樣好東西要孝敬您呢。”


    喬慕貴聽了,本也不願迴家,就欣然願往。他扶著喬大乖的肩膀,東倒西歪地往他家去了。誰知這一去,他就跌進了萬丈深淵,從此再也不能自拔!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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