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芳華被浸了豬籠,等拉上來看時,籠內空無一物,眾人大惑不解。喬廣亨也吃了一驚,剛才明明看見連人帶籠一起沉入水底的,現在卻不見了蹤影!他慌忙帶人查看,隻見籠底開了,大概人就是從那裏漏下去的。


    大家沿河岸一帶搜尋,卻一無所獲。大家議論紛紛,說人在水裏待了一個時辰,大概被魚鱉吃了,也未可知。


    這時早有人告知了喬廣善家裏的人,一家人連哭帶叫地奔河邊來了,追著喬廣亨要女兒的屍首。喬廣亨六神無主,隻好又作揖又賠罪,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鬧了半天,眾人好歹才把他一家人勸迴去。


    書中暗表,原來這都是尚璞與喬向廷策劃好的計策:


    那日在喬向廷家裏,尚璞慢慢靜下心來,便開始思慮救小姐之計,他說要是有個熟悉水性的人,到時把小姐替換出來就好了。


    喬向廷聽了,兩手一拍,指著錢易說道:“咱家裏現放著一個水裏長大的,本是弄水的好手,到時就讓他來個偷梁換柱不就得了!”因錢易自幼在湘江邊上長大,打漁為生,能在水裏待三天三夜。


    尚先生聽了,大喜過望,起身一揖到地,說:“若如此,小姐的性命有救了,一切都著落在這位小哥身上。”


    他們隨即詳細計議:決不可讓小姐下到水裏去,她一個弱女子,入水即亡,須要在小姐入水前就換出她來,如此才保小姐無事。本想在家中就讓一丫鬟頂替她抬到祠堂裏,但喬向廷說喬廣亨即然鐵了心要置人於死地,必會找人驗明正身,若早早查出有假,反而絕了還轉之路。大家思來想去,於是謀定讓小姐在祠堂裏滯留一夜,先讓喬廣亨當麵驗看了,夜裏迷倒當值的人,再讓錢易替換她。第二天讓家眷去撕扯喬廣亨,不使他再有複驗的機會。錢易則暗藏利刃,在豬籠裏用絨布蒙麵,裝出害怕的模樣;待下到河裏,割破豬籠繩索,暗自逃脫也就是了。


    大家又推敲了幾遍,略覺可行,喬向廷便告訴了喬廣善和李老四,大家依計而行。


    那天晚飯時,李老四在喬廣亨的家人飯菜裏下了迷藥,待夜半三更,看管的人酣睡之際,錢易喬裝改扮,把小姐替換了出來。由喬老頭與尚璞接應,套上馬車,連夜送到喬老頭的一家遠房親戚家裏去了。那親戚在外鄉一處偏僻的山溝裏,人跡罕至,自是千妥萬妥的。


    第二天早晨,錢易在籠裏裝作害怕的模樣,任人折損也不露出頭臉。待抬到船上,沉到水底以後,他便割破籠底繩索,溜之乎也。


    此事做得機密,喬廣善家裏隻有他和李老四知曉,別人還都蒙在鼓裏呢。


    自那天起,芳華的奶奶、娘親、妹妺、弟弟悲啼不止,喬廣善也狠心忍住,不敢吐露半句。


    幾天後,喬廣善又以倩兒行為不檢為由,要攆了她,卻暗中讓喬向廷將她送到親戚家去與芳華作伴。喬向廷唯恐旅途中孤男寡女有所不便,便與錢易一同送去。


    到了山村,眾人相見,悲喜交加。


    原來芳華與尚璞都住在山村,初見麵時,芳華細察他的品貌氣質、言談舉止,竟覺與自已的心意無不契合,聽他言談,更是三月不知肉味,不禁暗歎:此生能與這樣的人朝夕相伴,哪怕真為他去浸豬籠呢,也是心甘情願的!


    當晚,尚璞與喬向廷、錢易同宿一屋,尚璞仔細看了錢易相貌,見他額高頤闊,長眉細眼,眉梢帶痣,鼻直口闊,斷定他必是一位吃官飯的人,說:“敢蒙這位小兄弟不辭艱險,於危難中救得小姐脫身,足見心地純善,我在此謝過!我看兄弟麵相,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必為貴人之軀,眉梢帶痣,——眉為華蓋,痣為散珠之象,眉梢帶痣主聰明才藝。你於而立之年,必有大富貴,頂戴花翎是少不了的;隻可惜眉角稍垂,恐有不虞之象。然也不必過於憂慮,所謂富貴在天,生死由命,非人力可以予奪也。”


    喬向廷聽了,得知他將來竟是位貴人,喜得抱住錢易,口口聲聲稱唿他“大人”,祝他官運亨通!說得錢易紅了臉,一時不好意思起來。


    喬向廷又言道:“兄弟莫怪我說,咱也算是換命之交了,現在都是貧賤兄弟,日後你要是當了官,可不要壞了良心,別像那些大老爺一樣欺壓老百姓啊,不然哥哥我可不答應!”


    尚璞笑笑說:“兄弟你也是多慮了,這位小兄弟斷不會做出有違良心的事來,即如他入水救人時,何曾想過自家安危?這都是秉性使然,人之運遇其實皆源於自身之根性,因秉性注定了人的行止,從而注定了人之禍福,所謂‘福禍無門、唯人自招’是也。命雖在天,卻也是由個人前世福德注定的,天佑善人,稱骨論命時必不負他。所以人若自求多福,別無他法,唯心存善念,行善積德也就是了。再如小哥你吧,你若不是秉性善良,連東家的牲口你也那麽顧惜,東家如何肯看顧於你?李姑爺如何肯帶攜你?他若不舉薦你外出,你或許一輩子隻在那放牛,如何能識得這許多人?經得這許多事?你倆雖出身寒微,但都本性向善,而善根結善果,久後必有一番造化。隻可惜都識字不多,尚未開蒙,不利今後的伸展。”


    那錢易是個聰明伶俐的人,聽了他的話,連忙拉著喬向廷要給尚璞行大禮,拜他為師。尚璞笑著扶他倆起來,說道:“在下自不忘你二人對我和小姐的恩德,無以為報,願教你倆讀書識字。”


    第二天,尚璞就從包裹中取出恩師的那方端硯,磨濃了墨,用草紙寫了字,教這哥倆認字。他倆都是伶俐少年,過目不忘,五六日便有百十字裝進肚裏去了。


    喬向廷倒是學上了癮,然而怕老爹懸念,隻好告辭迴鄉,隻留下錢易在那裏讀書。


    時間過得飛快。數月過去了,喬廣善見鄉鄰們漸漸淡忘了這事,獨有家中親眷悲傷不已,便悄悄告訴了老母親。老太太聽了,轉悲為喜,心中念佛,忙到佛堂裏燒香磕頭。


    老太太見芳華她娘猶自悲傷,心裏忍不住,便又偷偷告訴了她,獨不敢告訴金寶與芳菲,怕小孩子的嘴不嚴實。


    這下她娘反而更牽掛了,在家裏坐不住,就跟老太太商量,非得要去山裏探望不可。


    喬廣善勸不住,隻得由喬老頭領著,套了兩輛大車,帶著親眷徑奔親戚家去了。


    到了山村,隻見草舍儼然,雞犬相聞,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大家見了麵,抱頭痛哭一場。尤其芳菲,意外見到姐姐,一時又驚又喜,姊妹倆又哭又笑。


    老太太這一眾人,都很留意各人的起居,見芳華與尚璞都別居一室,並未有越軌逾製之事,一時皆大歡喜。


    親戚家的鄉鄰見來了這麽多貴客,都忙著收拾房舍,也有讓出自家正房的,也有騰出自家廂房的,安頓諸人歇腳。


    晚間殺雞宰鵝,傾盡所有,殷勤款待。


    席間,喬老頭的那位親戚說道:“員外莫怪小老兒多嘴。我看小姐與尚先生,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呢!何不將錯就錯,成全了這門親事。”


    其實喬廣善一路也反省這件事,心道女兒在家已是待不得了,眾人都知道她已沉水死了,即便複活,她和尚樸的事也鬧得沸沸揚揚的,以後如何另尋婆家?事已至此,也隻好將錯就錯了。


    那老太太看了尚璞一表人才,彬彬有禮,也從心裏喜歡。


    三小姐聽到長輩們議論,羞紅了臉,低頭迴自己屋裏去了。這裏眾人大笑,便請親戚老漢保媒,定下這樁婚事來。


    尚璞身無長物,隻把那塊心愛的端硯當做聘禮,贈給了小姐。


    喬廣善還想尋本老黃曆來查個黃道吉日,親戚道:“依我看,擇日不如撞日。咱都到了這裏,這就是前世注定的緣分,何不趕明兒就擺下花燭,讓一對新人拜堂成親,也算完結了員外的一樁心事。”


    喬廣善也知道事非尋常,皆應便宜行事才好,就此答應下來。


    鄉親們登時忙碌起來。幸好村裏也有一家小店鋪,香燭、紙馬、紅燈籠、紅綢緞應有盡有,有人便去買了所需之物來,女人忙著剪大紅囍字、釘紅蓋頭,男人忙著灑掃庭除,錢易也寫了幾副喜慶的紅對聯貼上。


    第二天,鄉鄰們又來了,都搬來桌椅板凳,擺放整齊,又忙著置辦下了花堂。


    大家歡天喜地,讓一對新人拜了天地。


    親戚家殺翻了一腔豬,眾鄉鄰都來賀喜,也有捉一對雞鴨來的,也有提一袋米麵來的,也有抱一壇老酒來的,也有隨幾十個銅錢的。


    親戚家在堂屋擺下宴席,招待娘家貴客。鄰家好些女人在洞房裏嬉嬉鬧鬧,嘰嘰嗻嗻。孩子們在大門口蹦蹦跳跳,進進出出。院子裏也擺了酒席,輪流招待眾鄉鄰,熱鬧了一天。


    至晚,一對新人在洞房裏相見,說不盡的柔情蜜意,道不完的纏綿繾綣。這一對有情人曆經驚險,終成了眷屬。


    第三天,喬廣善又設宴答謝眾位鄉鄰,眾人又像過年一樣熱鬧了一天。


    一連盤亙了數日,尚璞乘隙便教喬金寶讀書,這孩子經曆了家裏這一場磨難,反倒收心斂意,變得沉靜而伶俐起來,書也讀得進去了。喬廣善看了,心中愈喜。


    又住了幾天,一行人就要返程,大家都戀戀不舍的。


    老太太當眾喚過芳華,從懷裏掏出一個光燦燦的金鎖來,遞到她手裏,說:“孩兒啊,這是我出閣時家裏送給我的,抵得上當年我半套嫁妝呢!老人告訴我說,在婆家想家時,就看看它!我把它貼在心口,從沒離身。本來打算當個傳家寶,傳給我那孫兒媳婦的,連你娘都沒舍得給。今兒咱們骨肉分離,教我怎地不牽掛你?這傳家寶,今兒我就傳給你了。你在外頭想家時,見了它,就當是見了親人一樣。”說著又哭了。


    芳華撲進奶奶懷裏,也哭得抽抽噎噎,她娘和芳菲也在旁邊淌眼抹淚的。親戚和喬廣善又念勸了一遍,這才都止住淚。


    老太太又叫過倩兒來,囑咐道:“往後可要好生服侍這小兩口兒。本來侍奉小姐不周,正該打,再要不小心,更該打!”倩兒連忙跪下,諾諾連聲。


    臨走,喬廣善為表謝意,給親戚家和諸位鄉鄰留下了許多黃白之物;又當眾捐資,為山澗裏修路搭橋,眾人反倒對他感激不盡。


    喬廣善迴來之後,便致信城裏的大女婿張有財,要他留心尋訪可容尚璞小兩口的謀生之處。張有財不敢怠慢,托人四處打聽。


    恰好臨近省城有一鎮子,有幾家望族義籌了一處學堂,正在四處打聽有學問的先生呢。張有財從州學訓導那裏聽到這一消息,大喜過望,忙告知喬廣善,使錢托州學裏的人極力舉薦尚璞,那些鄉紳們自然答應。


    這學館叫做清波書院,位於運河岸邊,與州縣間往來是極便利的。喬廣善一家很是滿意,尚璞主仆三人便到清波書院安身立命去了。


    錢易自師從尚璞讀書之後,學業大有長進,因他思鄉心切,喬廣善便齎發他銀兩,迴湘江老家去了。後來他投身軍營,一路做到了將軍,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單說喬向廷,他自從認得了些許字,也像變了一人似的,愈加心明眼亮起來。他也知道了自家名字是怎麽寫的,連官家貼出的告示也能念得下來。他還拿迴了尚璞贈的幾本書,什麽千字文、三字經、弟子規之類的,偷空便讀個不停。隻兩三年工夫,便把幾本書讀得滾瓜爛熟了,上千字記在了肚子裏,甚而讀起了詩經、論語來,說話也變得文縐縐的,儼然成了半個秀才。他處事也別有一番行止,獨立而且執著,這也帶給了他此生獨特的苦樂造化,非一語可以道破。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炊煙笠民之滄桑歲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半筆煊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半筆煊章並收藏炊煙笠民之滄桑歲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