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旺福迴家,取出竊取到的便簽,高價賣給了爺爺。喬廣亨看了書中的夾帶,如獲至寶。但他又怕打草驚蛇,讓族長家有了應變,故而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思慮了一夜,天亮漸時有了主意:村裏的牆圩子眼看就要合攏了,大家合議,要放幾掛鞭,擺幾桌酒席慶賀一下的。他若借著眾人喜氣洋洋之際,突然揭開此事,到時喬廣善必顏麵盡失,比死都難受呢!最重要的是,他要讓大家看看,族長如何動用族規鄉約,來處置有傷風化的女兒——若輕了,他就有包庇之嫌,從此卸任族長;重了,那就如同挖他的心肝,疼死他拉倒!


    自從有了這條毒計,喬廣亨心裏樂開了花,巴不得這天早早到來。


    而這天說來就來了——牆圩子正式合攏,果然要隆重慶賀。


    喬廣亨去小妾的房裏,把他最得意的衣帽取出來,裏外穿戴簇然一新,趾高氣昂地來到了祠堂裏。


    這時已有好些頭麵人物來到了,李老四特特地報給了鄉約,鄉約報巡檢,巡檢報縣衙掌印正堂老爺,縣太爺便令典史石五爺代他親臨,以示重視。


    李老四嫌廚役人手不夠,又找喬向廷等幾個手腳利索的年輕人來幫廚。


    眾人到齊了,門外放了幾掛鞭炮,族長率眾先祭了祖。石五爺讚許一番,然後前廳擺好桌凳,後廚早放翻了一頭豬,殺了一腔羊,另加蔬菜幹果點心若幹,擺了兩大桌。頭一桌請上頭來的官人落座,李老四、喬廣善、喬廣亨陪著,第二桌是莊裏的頭麵人物,都在門廳裏坐下。喬向廷等幾個年輕人裏外聽招唿,不時傳菜篩酒。


    當下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飲至半酣。石五爺談論風生,講他如何與縣太爺投緣,太爺凡事誰也不告訴,隻委他去做;又講他如何與省城藩臬兩司、守巡兩道和直隸州裏的幕賓相與得和睦,那裏麵他和誰磕過頭拜過把子,——還專門提到了族長喬廣善的大女婿張有財,喬廣善登時覺得臉上熠熠生光。後來他又說到土匪肆虐,打家劫舍,擾亂公幹,八旗綠營皆無能為時,巡檢才得插言。


    據巡檢說,團練自成立以來,俱已操練精熟。八旗兵勇早已拉不開弓、放不得箭,就是綠營兵聞聽土匪來了,也都躲得遠遠的,獨有團練兵勇最能打。然而賊太狡詐,前幾日就中了他們聲東擊西之計:那賊暗中踩準了西鄉的點,卻騷擾東鄉,放言東鄉財主,要他們最好曉事些,隻要每戶在山神廟裏放百兩紋銀,他們便永不再騷擾當地鄉民,並限期十日,夜半交割。團練及綠營官兵早早埋伏在了那裏,等了一夜,卻未見賊影。天將拂曉,西鄉保甲來報,約三五十個匪徒洗劫了西鄉鎮上的富戶,不僅劫財,甚而將多個二八少女掠去,要她們做壓寨夫人,一個個生生地給糟蹋了!後來雖然費盡周折贖迴,然而她們都自覺無臉見人,或投井,或上吊,一個個尋了短見!


    眾人聽了,個個噓唏不已。


    喬廣亨一拍桌子,驀地站了起來,把大家唬了一跳。他整整瓜皮帽,向大家作了一揖,說道:“列位啊,自古以來,女人視名節重於生命。常言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個女子,若不重名節,隻如畜牲無異!上麵團總說的那些女子,著實可憐,白白失了清白之身,雖非她自願,但也無可奈何。即便如此,她還要尋死殉節,不苟且偷生。請問列位,假如有一女子,不甘閨房寂寞,去勾引男人,傷風敗俗,此等女子,當作如何懲處?”


    說到這裏,他兩眼盯著族長不放鬆。


    喬廣善並不知他已有所指,見他隻盯著自己發問,覺得自己身為族長,也該著他發話應對,就朗聲答道:“若有這等不知廉恥的女子,深居閨閣,卻勾引男人,當浸豬籠,也難消她的罪!”


    喬廣亨哈哈大笑,豎起大拇指,道:“老弟不愧是一族之長,執掌族規家法,半點也不含糊!好,好得很,今兒這裏有樁公案,請老弟過目,拿去懲處吧。”說完,他從袖口裏取出那個荷包,另有一封信箋,一並交到喬廣善手裏。


    喬廣善不知何意,問道:“老兄有話請明說,這是做什麽?”喬廣亨說:“你打開就知道了。”喬廣善打開信箋,露出芳華寫給尚先生的那張便箋來,一看上麵寫的字,便知是年輕人之間的寄情信物,就說:“這必是哪家孩子寫的?”喬廣亨說:“荷包裏也有,你取出看仔細。”喬廣善當眾取出來,念了一遍。眾人大笑道:“這是哪家孩兒的思春之作,怎的落到你這大老爺們手裏了?敢是你老兄剛納了偏房,還想另再娶一房不成?哈哈。”喬廣亨大笑,隻不言語。


    喬廣善見眾人取笑他,便也跟著調侃起來,說:“是啊,是啊,若還有一房,老兄盡管和在下講明,我再與你做主,娶了家去,讓弟妹變成醋壇子吧。”說完也哈哈大笑。


    喬廣亨不動聲色,他等大家說完了,笑夠了,廳裏無人言語時,他才向前躬身一禮,一字一頓的說:“這是令愛寫的。”喬廣善沒聽懂他的話,又問了一句:“誰寫的?”喬廣亨大聲道:“就是你家三姑娘,寫給一個男人的,與人家相約黃昏後!”喬廣善聞言,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你胡說!再在這裏胡說八道,小心我叫人縫住你的臭嘴!”喬廣亨突然仰天大笑,雖隻有他一人笑,但那聲音卻高過了剛才所有人的笑聲。他捋了一下胡須,說道:“你要不信,可去問你家令愛,也可以去問問你家那個寶貝疙瘩金寶,這荷包就是他帶出來的。還有一位丫鬟,這信是她幫小姐送的。”喬廣善仍不相信,問道:“送給誰的?我家深宅大院,能送給誰?”喬廣亨說:“送給你家那位私塾先生,他倆就要成其好事了。”


    喬廣善聞言,頭嗡的一聲,似乎醒悟了一般,但仍不相信這是真的。他指著喬廣亨說:“你信口胡說!待我家去問明白,迴來再和你理論。”喬廣亨冷冷地說:“請便。在下也不在這裏閑著,這就找人去紮豬籠了。”


    喬廣善甩手走了,這裏大家酒也不喝了,嘰嘰喳喳了一陣兒後,便沒了動靜,隻靜坐等候迴音。


    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李老四坐不住了,也拱拱手,起身去嶽父家看究竟。


    原來,喬廣善迴家徑奔書房,先問尚樸。尚先生一頭霧水,雲裏霧裏說不清楚。喬廣善大怒,又跑到園裏,扯了根藤條來到繡樓,叫丫鬟喚三小姐下樓來。


    這裏芳華正在樓上與倩兒竊竊私語,她因遲遲未得尚璞迴信,未免牽腸掛肚,時而又自怨自艾,羞愧不已;倩兒也因暗自寫上了相約的話,卻未見尚璞赴約,小姐又不知就裏,倘若流傳出去,被外人知曉那還了得?故而此時她也六神無主,惶恐不安。


    芳華聽見下麵一疊聲找她,未免心驚肉跳,隻好顫巍巍移步下樓。但見父親臉色鐵青,她也不好開口,隻低著頭,向父親請安。喬廣善把藤條扔在地上,厲聲道:“你做的好事,還不從實招來。”芳華不知那事發了,還低頭顫聲問:“女兒做錯了什麽事,惹爹爹這樣生氣?”喬廣善道:“你繡的荷包呢?你寫的信呢?你做的事你自己知道,我都說不出口!有辱先人,有汙門庭啊,天呢,可讓老夫怎麽麵對祖宗!”芳華一聽,登時如遭了炸雷一般,向後一倒便昏厥過去了。芳菲在一旁見了,嚇丟了魂,連哭帶叫地晃著她姐的肩膀。這時丫鬟婆子趕緊抱芳華上樓,替她抹前胸捶後背。她娘在二院房裏也聽說了,忙趕了過來。


    芳華漸漸醒了,見父母都在,隻哽咽垂淚,一言不發。她爹一看就明白了,大叫一聲:“羞煞人了!”說完,衝著柱子跑去,就要一頭撞死,幸虧幾個婆子拉住。饒是這樣,額頭已然出血。


    芳菲又心疼她爹,顧了姐姐,又顧不上爹爹;她娘早已哭得站不住了。


    少爺喬金寶聽見家翻宅亂的,趕緊跑進來看端詳,當他在一旁聽明白昨迴事以後,那幼稚蒙懂的心靈忽地給撞開了一角似的,瞬間長大了,也跟著妹子在一旁淌眼抹淚;他哭了一會兒,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氣哼哼地跑進園裏來找旺福、旺業算賬。那弟兄倆卻早跑了,他隻好把他倆的書包筆硯摔到地上,恨恨地用腳跺了個稀巴爛。


    老太太聽見大家鬧,跌跌撞撞扶杖過來問,聽明白了這事,叫道:“我白疼她了,白疼她了!”


    倩兒見事情鬧大了,撲通一聲跪下,磕頭說:“這事不怪三小姐,是奴婢糊塗,替小姐出的主意。我私自去塾房送書,暗藏夾帶,替她傳遞消息。那便簽上有一行字,也是奴婢自作主張寫上去的,說是小姐要與先生相約黃昏後,在水榭涼亭見——這個小姐自不知情!那天黃昏我確陪小姐去涼亭散心了,卻並不見先生來,我以為他爽約,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也不便告訴小姐這些內情。隻想事情既然過去了,兩廂無情,從此也就再無牽掛,各安天命了。沒想到這些東西會傳到外麵去!不管怎麽說,都是奴婢惹的禍,是奴婢不檢點,才做出這樣有傷大雅的事來。請老太太、老爺、太太別怪罪小姐,拿我問罪好了。要浸豬籠,就讓我去吧!”


    老太太恨恨地說:“你這大膽的奴婢,好不曉事,還有臉在這裏說呢,不想你竟然調唆她做出這種事來,正該活活打死!”


    大家正鬧得不可開交,李老四進來了,一看便知原委。


    喬廣善對母親道:“您老不要說了,都是自家閨女大了,鬼迷了心竅,怨著丫鬟什麽事?預備豬籠就是了,自作自受,浸豬籠去吧。”李老四道:“嶽父大人先不要著急,待我查清問明再作道理。”倩兒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又向二姑老爺講了一遍。喬廣善驀地長歎一聲,說:“家門不幸啊,閨閣中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我早就說過女孩子家不許讀書,不然就移了心性。如今果然被我說中了!唉,也不要冤枉了那姓尚的孩子,他到現在還不知就裏呢。隻是,因他迷了咱家女孩兒,他也在這裏住不得了,叫賬房給他算賬,打發他出去吧。”


    李老四憤憤的說道:“哼,事情總是因他而起,這個窮秀才,整天介之乎者也的,一副窮酸斯文相,其實四肢不勤、五穀不分!誰料他這等人,竟也勾引了女孩子?隻可惜了我那水做的清純小姨妹!待我把他綁了,送到縣衙裏去,問她個勾引良家女兒之罪!”


    說完,挽挽袖子往私塾走去。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炊煙笠民之滄桑歲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半筆煊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半筆煊章並收藏炊煙笠民之滄桑歲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