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日,早上,黎州知州衙門。


    昨日參與足跡取證的保甲們、圍觀的群眾早早就圍在衙門外頭,按照最初的打算,過一晚上,石膏徹底幹透,便可清除表麵泥沙,露出足印,再分別與蕭烈、死者鍾梨花的足印進行比對。保甲作為重要見證人,需要從頭到尾見證、參與這份證據的出現過程。


    沈清竹與花月朧、蕭晴三人也混於人群之中,等待結果。


    不多時,大門打開,紀如許身邊的書吏匆匆跑出來,於人群中張望,見了沈清竹便衝過去,噗通跪倒在地,重重磕頭,“殿下恕罪殿下恕罪……石膏……石膏……全碎了……”


    沈清竹迴頭與花月朧對視,目光中盡是了然之色,花月朧歎了一聲,心道糟了,這次還真讓沈清竹猜中了。


    人群爆發出一陣喧嘩,緊接著,紀如許帶著四名衙役抬著箱子出來,看見沈清竹便齊刷刷跪下磕頭請罪,“微臣辦事不力,今日一早發現庫房被撬了,箱子打開,裏頭的石膏全部碎了……”


    蕭晴氣得直跺腳,沈清竹還沒發話,她已經罵出聲了,“你們州衙門都是棒槌啊,看管庫房的人呢?怎麽都被撬了還不知道啊!那我哥怎麽辦!這些證據對我哥很重要啊!”


    “看守庫房的人全部被打暈了,微臣今早才發現……微臣這就帶下屬重新去山神廟取足跡。”紀如許說罷又重重磕了三個頭,轉向花月朧,“求王妃賜教石膏粉的用法……”


    花月朧從小挎包中掏出一袋子熟石膏粉,遞給紀如許,道:“紀大人,你拿去吧,半袋子粉兌一海碗水就差不多了。”


    紀如許叩謝,立刻取了石膏粉帶上衙役、書吏,又叫上幾名保甲重新去小樹林提取腳印。安排是這樣安排,但其實沈清竹與花月朧都清楚,樹林那頭的腳印估計也被人破壞了,蕭晴不放心紀如許,也跟了過去。


    一隻無形的黑手,似乎正在幕後執掌棋局。


    沈清竹眉目轉冷,作為謀局之人,他天生厭極了被玩弄的感覺,想方設法,也要與幕後之人鬥上一鬥。


    於是,當下就決定與花月朧一起前往黎州軍營。


    黎州軍營建在山上,山體坡度偏緩,適合修建梯田,金黃麥浪隨風搖曳,波濤迭迭,士兵三三兩兩忙著秋收割禾;山腰再往上則是不規則分布的軍營、校場、長官的院落等等。


    校場之中,數隊士兵正在訓練騎射,一匹棗紅大馬疾馳而來,帶頭的絡腮胡大漢在大馬跑過身邊時,看準時間一把捉住韁繩,飛身躍上馬背,繼而從後背掏出弓箭,於雲驤電馳之間,拉弓搭箭,對準沿路的一排箭靶快速射出箭矢。


    箭矢啪啪啪的、接二連三正中紅心,士兵們爆發出陣陣叫好之聲。


    沈清竹出示寧王令牌,得以領著花月朧進入軍營,恰好就看見大漢百步穿楊這一幕。


    “向總兵好身手!”沈清竹甫一開口,前排看熱鬧的士兵紛紛迴頭,為沈清竹讓出一條路。


    黎州總兵向濱,正是剛才那個善騎射的絡腮胡大漢,他是永明十八年生人,永明三十八年考取武狀元後,便被馬初煌收入麾下,平步青雲,如今執掌黎州一萬兵馬;今日小試身手,就知其軍權在握,除了馬初煌的提攜,自身的實力也不容小覷。


    向濱聞聲勒馬迴頭,輕夾馬肚快步衝到沈清竹身前,嗬嗬笑道:“寧王殿下?!稀客啊!”說罷便將弓箭往沈清竹處一扔,“來來來!正好給小的們瞧瞧殿下的身手!”


    旁邊的將士聽到向濱發話,立刻跑到不遠處的馬廄,又拉了一匹馬來。


    沈清竹也不客氣,對旁邊的花月朧投了個安慰的眼神,便接了弓箭,縱身上馬。


    一鞭子往馬屁股抽下去,大馬嘶鳴一聲,揚起塵土跑出,如風雷迅疾,沈清竹也不拉韁繩,隻憑兩腿夾住馬身穩住身形,進而拉弓搭箭,箭箭連發。


    馬跑得飛快,漫天沙塵,迷蒙雙眼。


    眾人隻覺電光火石,星流電掣,迴神之際,沈清竹已拉馬迴韁跑完了一圈。


    再看十個箭靶,各個紅心之中仍隻有一支箭。


    “不是吧,一箭都沒中?!”


    “寧王殿下的實力,就這?”


    眾人哄笑之際,突然有個眼尖的喊道:“不對!靶下怎麽多了兩支箭??”


    有幾個活躍的小兵連忙快跑到對麵的靶下,撿起來瞧個仔細,仿佛間又像見鬼了般快跑迴來,驚詫道:“寧王殿下的箭居然將向總兵的箭劈成了兩半!!”


    換言之,靶上的箭,全是沈清竹的,靶下的兩半箭,才是向濱之前的。


    軍中素來以武分高下,眾人頓時一擁而上,將沈清竹團團圍住——


    “殿下,指點指點我們吧!拜托了!”


    “殿下太厲害了!”


    “這到底怎麽練的,這速度,這準頭……”


    沈清竹越過眾人望向花月朧,端的是英姿颯爽,儀容生輝。


    花月朧默默給他比了個拇指,沈清竹這才笑著下了馬,麵對一張張年輕又熱血的臉孔,盛情難卻,便稍稍講解了些騎射的要點。


    好不容易才擺脫眾人,沈清竹將向濱拉到一旁,道明了來意,向濱聽說沈清竹是來查鍾帆之女的案件,就將沈清竹與花月朧帶到後頭休憩的小樓中。


    “鍾帆這人,女兒奴一個,就算他家女兒又癡又傻,他是疼愛得很呐!殿下一來,又驗屍又伸冤的,這不往他心頭捅刀子嘛!”向濱讓人備上酒菜,斟滿了大碗的酒,往沈清竹與花月朧麵前一放,又側過頭望了花月朧一眼,感歎道:“這就是寧王妃吧,哎呀!好看!仙女似的!真是鸞鳳自有鸞鳳配,鴛鴦自有鴛鴦對啊!”


    花月朧被向濱誇得小臉一紅,“哪比得上王爺金玉為骨,煙霞作神,我今天才見識到王爺原來騎射也這般好。”


    沈清竹低頭一笑,寵溺地搖了搖頭。


    “王妃定是沒聽過黎州圍獵的事吧!”向濱豪飲一口酒,便開始滔滔不絕,“兩年前,先皇帶皇子皇孫來黎州視察,心血來潮,就提出在山野圍獵。我恰好和先皇一隊,後來大家走散了,沒想到啊,叢林深處,突然就竄出兩隻打架的大蟲,撕咬著爭搶地盤,兇悍無比,那爪子差點就傷到先皇,幸好殿下趕來,一箭,就一箭,穿過兩隻大蟲,救了先皇一命!”


    “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怎麽沒聽王爺提過?”以花月朧對沈清竹的了解,沈清竹對先皇沈謐的感情非常複雜,往往是麵對沈謐,沈清竹才從思慮周全、殺伐果斷的寧王,變迴當年向父親討一副白玉棋子的小男孩;但同時,他也是恨著沈謐的,恨他用情不專,冷落自己的母親,讓她鬱鬱而終。


    沈清竹淺淺一笑,笑意中多了疏離,“陳年舊事,不值一提。”


    “殿下別見怪,我們那時都以為,先皇會給殿下封個一官半職,沒想到啊,先皇就是不鬆口,我記得當年,許太傅……現在該叫許丞相了,還為殿下求封賞來著。”向濱個性爽直,嘴上也沒個把門。


    那一年的事,大概沒有人,會比沈清竹記得更清楚。


    沈清竹騎射了得,救下先皇沈謐,許德添借此向沈謐進言:“寧王殿下驚才絕豔,棟梁之材,可為國之股肱”;而沈謐,隻迴答了八個字。那八個字仿佛就將沈清竹死死釘在地底,永不見天光。


    他說,村婦之子,難堪大任。


    簡簡單單八個字,摧毀了沈清竹內心最後幾分後悔。


    他發誓,他要登上權力之巔,建千秋之功業,開萬世之太平。


    沈謐管不了的泌南重稅,他沈清竹來管,沈謐削不了的藩,他沈清竹來削,沈謐統一不了的江山,他沈清竹來統。


    終有一日,天下歸一,萬國來朝,他沈清竹會在太廟之中,摔碎沈謐的靈位,踩在腳下,親口告訴他,千古一帝,唯他沈清竹才配。


    沈清竹兀自飲了一口酒,前塵往事,浮上心頭,連唇邊酒都變得辛辣。花月朧察覺到異樣,於桌底下悄悄伸出右手扣住了沈清竹的左手,以掌心的溫度,提醒著他,他的所有情緒,不論好壞,從今往後,都有歸處。


    他輕輕迴握,依舊言笑晏晏,“說起來,如何不見鍾參將,本王與向總兵聊得投機,倒是月朧要心急了。”


    “見過殿下,見過向總兵。”沈清竹話音剛落,一位高大的男子從外頭進來,身形頎長,皮膚曬成小麥色,本身溫和的五官多了硬朗。


    “許副總兵,來得正好!王妃在調查鍾家的事,你陪王妃去一趟,別讓鍾帆那小子造次了。”向濱吩咐了男子幾句,一提到“許副總兵”,花月朧便明了,此人定是許文文的哥哥許文武。


    “是。”許文武淡淡應聲,神情倒是自然。


    反而是花月朧感覺不適了,畢竟她與許文文的恩怨鬧得熙城皆知,這許文武多少也該知道一些吧,如今向濱還讓許文武配合她查案,怎知道他會不會為妹妹報仇使絆子?


    花月朧求助地望了沈清竹一眼,沈清竹點了點頭,卻沒有離開座位的意思,他與向濱之間,似乎還有話要聊,花月朧隻得作罷一個人跟許文武去鍾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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