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就再幫我一次吧!這幾日你也將息夠了,下去領著大家幹一陣,好歹別停下。我要睡一覺。」


    「唉!癩哈蟆墊桌腿,鼓起來的勁長不了,我恐怕再也攏不住大家了。」


    石窯深處突然一陣響動。輪到休息的宋進城從地鋪上爬起,走過來,朝張不三撇撇嘴:「不是我說滿堂,他是個沒多大辣氣的糠蘿蔔了。依我看……」他突然低下頭,嘿嘿笑起來。


    「說呀!」張不三催促道。


    宋進城一拍胸脯:「我當副掌櫃的。」


    張不三搖頭:「你就是星星也是西瓜大的,年歲太輕。」


    「我就不信這幫懶豬不聽我的話,我自有辦法。」


    張不三等著他說下去,卻見他緊抿了嘴唇,便急躁地揮揮手:「成成成!你想當你就當,挖多挖少事小,千萬不能散夥。」說罷,他頭一歪,閉上了眼睛,心裏說,瞌睡,瞌睡,就像魔鬼。


    在那些男人們應該迴來的日子裏他們沒有迴來。圍子村的女人們像口袋裏倒出來的豌豆四處亂滾。兇多吉少的感覺使她們一刻也不能安寧地互相串門,從早到晚都是她們嘰嘰喳喳的議論。她們就隻有這點本事了,猜測、祈禱,尋找別人的安慰,然後進入多夢的睡眠。王仁厚的媳婦卻比別人有膽有識,她也在議論和猜測,但很快就覺得這是一種毫無用處的做法,猜測越多,越讓人感到心驚肉跳。惶惶不可終日的光景簡直沒法過下去。她對他們說:「我們一起去金場看看,這些忘了女人丟了家的浪蕩漢們到底在幹啥。」沒有人敢於附合,隻是說:「要去你去,我家的男人死不了。」難道我家的男人就一定要死?仁厚媳婦心裏咯噔一下,沒好氣地瞪她們一眼,心想,別張狂得太早了,誰家的男人做了鬼還說不一定哩。她把別人的話誤解成了對自己的詛咒,而當她夜裏做了個夢,夢見有一夥麵目不清的男人迴到圍子村,村前村後地轉了一圈又溘然逸去了時,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認定自己夢見的便是亡人的陰魂。陰魂來向親人告別,不吐姓名不露麵孔,到底是誰家的男人?但一定不是仁厚,仁厚做人做鬼,迴到圍子村就要進家門。她極力迴想夢中的情形,斷定那些男人沒有一個走進她家的門。可隱隱約約又記得有一個人在她家門口站了一會。莫不是他想見她?圍子村的男人中間,想見她的除了仁厚還有誰?她越想越邪乎,越想越覺得那人的麵孔真真切切就是仁厚的。她心慌意亂,坐臥不寧,找出一個布包裝滿了幹糧,拎起來就要上路,一想到自已是個女人,便又泄氣了。這樣重複了幾次之後,出走的決心終於壓倒了一切顧慮。


    一個秋霜染白了農田村莊的黎明,料峭的寒風颳過天空,颳得她那顆為男人而跳的心高高地竄起!她來到了縣城,在那裏打聽了一番,知道每兩天有一趟班車開往唐古特大峽外,峽外有一片村落。她身上帶著家中僅有的七元錢,花五元五角錢買了張站票,顛顛簸簸來到峽外,鑽進人家的馬圈過了一夜,第二天便朝唐古特大峽走去。當她出現在古金場的積靈川時已是四天後的一個中午了。


    對沒有闖過金場的人來說,什麽時候古金場都是一片沉寂,似乎它永遠在酣睡之中。太陽滾過中天,滿天渾黃,滿眼迷離。陽光鋪下來,再鋪下來,永遠地鋪著。仁厚媳婦發現,和世界上所有地方的中午一樣,太陽是圓的,而且懸在頭頂,而且略略發燙。但她還是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天上的陽光和地中的金光交相輝映著,把空氣變得有形有色有稜有角有味可嗅了,隻要願意,一伸手就可以滿把攥住了質感堅硬的光波。她真的伸出了手,使勁攥了一下,指尖硌著手掌,有點痛,但她心裏很舒適,到底是古金場,連空氣都能硌手。她看到了幾個女人,以為她們也和自己一樣是來看望丈夫的(她忘了自己是來尋找而不是來看望的),精神上便寬鬆了許多。她想她們既然能夠安然無恙地呆下去,自己剛一踏進古金場時那種恐懼驚慌、孤立無援的感覺就顯得多餘了。遺憾的是,當她上前和她們搭話並打聽圍子人的去向時,她們異常冷淡,說根本沒有一個自稱是圍子人的淘金漢來找過她們。


    「他們有自己的妹子。」她們把一間破爛不堪的土坯房指給她看。


    「誰啊?」


    「不知道,她不和我們來往。」


    仁厚媳婦已經猜到了,八成是驢妹子住在那裏麵。她過去,看門上掛著鎖,等了一會兒,便悵悵地轉身,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喂!古金場有幾萬人呢,你要去哪裏找?」一個女人沖她喊道。


    她停住。


    「讓她走吧。男人的去處隻有水知道。喂!你順著河水朝下走,說不定就能碰到你要找的人。」另一個女人道。


    她朝那邊看看,果然看到有一條河,河水清澈得如同一麵鏡子,微瀾鼓盪著,玉色的浪花悄悄濺起,似乎有點害羞,有點不敢打擾人的膽怯。她感激地望望那女人,走近河邊洗了一把臉,這才和流水一起朝同一個方向邁步。她想圍子村要是有這樣一條河,就不愁旱年幹月不打糧了。有河就秀氣,就水靈,就會叫人不知疲倦,渾身永遠清爽。她覺得自己已經不累了,似乎她沒有趕長長的路,心裏也沒有裝沉沉的心事。她的男人就在前麵不遠處,那片嫩生生綠汪汪的林子裏不是有男人的身影在晃動麽?她當然不知道那是圍子人的仇敵穀倉人。他們也不知道走來的是圍子村的女人,隻是感到驚異:離開了積靈川,一個女人獨自在荒原上行走是很危險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人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楊誌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楊誌軍並收藏無人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