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三連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四下看看,見窯內沒有別人,厲聲道:「不準胡說!」


    「掌櫃的,我一個大男人,哄你做啥?信不信由你。」


    「我不信。」


    張不三來到窯外時,人們大多癱坐在地,嘆的嘆,喘的喘,好像挖金疙瘩的事兒已經由地下水宣布結束。人們的精神潰敗起來如山倒,剎那間就變得不可收拾,惱怒得張不三恨不得一口氣將他們吹起來,吹出一個龍騰虎躍的場麵。他雙手叉腰,拿出一副天地不怕的氣派:「挖金子就像種莊稼,隻愁不種,不愁不長。」


    一聲粗悶的唉嘆打斷了他的話。他在人堆裏搜尋,卻見宋進城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治不住水,好話說上一萬遍也是多餘的,話不飽肚不解渴,更不能拿它挖土鏟石。」


    張不三氣得瞪凸了眼睛,攥起拳頭吼道:「過來!」


    大概宋進城是願意挨打的,居然穩穩噹噹走了過去。


    「你說我的話是多餘的?你盼大家散夥?」


    「要是用膠泥也堵不住水,不散還有啥辦法哩!」


    「膠泥?」張不三愣了,明白對方又在賣弄聰明,掄起胳膊,一拳打出了宋進城的幾聲尖叫。但在心裏他是很感激宋進城的。


    膠泥有黑白兩種,黑膠泥是濕膠,白膠泥是幹膠。一黑一白分別堆積在積靈河床裏和河岸上。顯然這是被河水從積靈山深處衝下來的,年經日久,越積越厚。淘金漢們雖然早就理解了它的用途,比如盤鍋壘灶,比如在淘洗砂金的水坑裏固定龍骨金床,但誰也不清楚它為什麽會和水泥具有同樣的性質。


    圍子人開著拖拉機將膠泥運來了,再用灌木韌條綑紮成許多膠泥塊,塞進坑底的洞穴,既能夠支撐坑壁,又可以擋住流動的泥沙。這工作是當過幾天泥瓦匠的宋進城帶人完成的。危險越大,張不三就越覺得自己有保全性命的必要。不到撬開青石見真金的最後一刻,他不想冒死亡的危險。


    更加苦累的挖掘又開始了。坑底還有地下水不斷滲出,過去是挖掘幹沙幹土,現在每往上吊一桶都是水泥參半。而且人的雙腿長久泡在稀泥漿裏,皮冷骨寒關節疼,咬牙鼓腮地幹活,心有餘而力不足。有人開始裝病,有人真的病了。石滿堂希望自己昏沉沉挺在石窯裏,有朝一日翻身起來,就見金疙瘩輝映於世,自己摸啊摸,先沾上一手金粉再瓜分。無論真病還是裝病,躺倒的人都切盼著自己能被張不三開除。可是,他們一連躺了四天,也不見張不三發話,甚至連他的絲絲惱怒也看不著。真病人,假病人,每天照例要得到張不三的三次問候,還不算飯間的好言安慰。一日三頓,至少有兩頓,張不三要親自把飯端給他們。有幾個人害怕了。在這種盛情挽留下了,他們知道總有一天自己會被感動,然後心甘情願地再被人吊下坑去。可一想那冰冷的水和沉重的鎬頭,他們就會感到一種死滅的召喚,還有那鐵杴碰石頭的瘮人的嗞嗞聲,更是世界上最難聽的來自地獄的惡音。在一個沒有月亮窺視隻有黑風勁吹的晚上,有三個人裝做起夜,丟下鋪蓋,神鬼不知地跑下了黃金台。


    天亮了,首先覺察逃跑行跡的是石滿堂。他搖搖晃晃走出石窯,去給剛剛爬出坑口的張不三報信,卻被張不三拉起來就走,一直拉到黃金台下的背人處。半個鍾頭後,台下便傳來石滿堂的慘叫。除了坑下和坑沿上勞動的幾十個人外,別的人都簇擁到了那裏。石滿堂已經被綁了起來,衣服撕破了,胸脯上有道道血痕。張不三盯著大家,高聲說道:「日奶奶的!他想跑,你們說我打得對不對?」


    人們恐怖地瞪著張不三,一聲不吭。


    「犯了戒條,別說是石滿堂,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收拾。」說著,他又舉起手中的樹枝,在石滿堂背上狠抽兩下。


    「這雜種也有報應了。打!打死他!」人群中王仁厚突然記起石滿堂平日的殘暴和自己挨打的屈辱來,大聲助威。


    「對!拿嘴騙舌頭,打死也是自找的。」又有人道。


    「打死?便宜了他。來兩個人,把他抬到窯裏圈起來。」張不三說罷,氣狠狠朝迴走。宋進城趕緊跟上:「掌櫃的,看不出你武藝高強力氣大,牛高馬大的石滿堂叫你一個人綁成了死豬。嘖嘖,我服了。」


    張不三得意地獰笑,突然一愣,打心裏湧出一股忌恨來:「我的心眼裝在你身上。你要敗我的事,我遲早會收拾你。」


    宋進城笑笑:「我敢麽?做夢也在替你著想。」


    張不三哼一聲,走了。除了宋進城,還沒有第二個人識破這苦肉計。而對石滿堂來說,這也算是一次鹽末換沙糖的交易,挨一頓打免了日後下坑去和鬼魂打交道的苦役。雖然他是張不三最得力的支持者,但畢竟是人,是人就怕煉獄的煎熬。他已經被煎熬過一次了,人在世上,靈魂卻在鬼域中顫慄。他不想再有那種顫慄。


    挖掘依舊在進行。但那由張不三點燃起來的物慾和煽動出的熱情,隨著氣候的漸趨寒冷和挖掘的日益艱難,正在迅速消散著。天冷,地凍,人萎縮。人心與人心的碰撞已不是由於比賽速度和深度了。第一班掘深了一尺,第二班接班時一看,便嚷道:「沒偷懶才怪哩!我們挖夠兩尺就上去。」第三班呢?有心要挖一尺五,可由於勁氣不足,心神不定,隻掘深了一尺。於是,一種比賽誰比誰更有惰性的惡性循環開始了。無計可施的張不三隻好採取班班跟到底的辦法。不僅如此,在坑底,他還得下死力氣幹活。冰涼的水蓋在他的腳麵上,隨著他舉鎬刨挖的動作,水漫上他的小腿。腳掌實在冰冷難耐時,他就雙膝著地跪著幹活。跪跪站站,那鎬頭倒也聽話,泥沙疏鬆,石頭翻滾,逼得那幾個使杴的人不得消停。吊桶不間斷地朝上輸送著,每一班的挖掘速度又加快了。然而,他那強健的血肉之軀隻讓他堅持了兩個循環,也就是說,除了吃飯、解手,他連續幹了六個班,便累倒在坑底水窪裏。人們把他吊出坑沿,又抬他來到石窯。他眯著眼尋找石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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