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芳屬實是低估了圓通的難纏,她軟磨硬泡,好說歹說,嘴皮子都要磨平了也沒從他口裏套出來一句話。


    說道最後,沈芳有些喪氣,不免耷拉著腦袋。


    圓通悲憐地看了沈芳一眼,念了句佛號,方不緊不慢地說道:“施主,萬般皆是因緣,聚散終有時。”


    沈芳莫名地心裏抽痛,眼淚刷地一下,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你是說……你是說……”


    圓通緩聲勸道:“世事無常,萬物流轉,人生之中,難免有得有失。來去皆有因緣,得失不由己意。緣來則來,無法抗拒;緣去即去,難以挽留……”


    沈芳淚眼朦朧地看著眼前地大師,多年不見,大師微笑的時候,臉上也有了褶皺。


    他似乎什麽都沒說,又似乎什麽都說了,沈芳一顆心如墜深淵,她腦子裏如同漿糊一片,嗡嗡作響,她直愣愣地站起身來,緩緩轉身朝外走去。


    門外的小沙彌見她狀況不對,剛要上前勸解一番,不妨正對上主持的視線,見圓通緩緩搖頭,方止住了腳步,欲言又止。


    而這一切,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沈芳早已沒辦法顧及在意。


    她如同行屍走肉般在寺廟中轉,漫無目的,殿外有一塊空地,後來翻修建造了荷花池,此時荷花已敗,整個池子都是淩亂的殘葉,沈芳盯著這些荷葉半響,才再次轉身,失了方向,物是人非。


    可萬佛寺的物都早已易了,更何況是人。


    不知道轉了多久,沈芳陰差陽錯的走到了一座廢棄的院子裏,定睛一瞧,才發現正是幼時自己的院落。


    往事一幕幕浮現出來,她仿佛看到了那個黑黢黢的門後,一個孤零零的小女孩茫然而又忐忑的從門裏走出,仿佛看到她抬頭問,你們大人,是不是都不太在意小孩子,都覺得有孩子是個麻煩事……


    那一襲白衣,衣袂飄飄,摸著她的頭,慈愛地說道,乖,既入了我的門,便是我的人,從今以後,有師傅疼你……


    疼多久?


    一輩子


    沈芳臉上神情有些癡,嘴裏喃喃自語道,想不到,一輩子居然這麽短,這麽短……


    她想走到曾經的台階坐下,卻不妨腳下有顆石子,踉蹌了下,左腳絆了右腳,整個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摔得很疼,她卻隻覺麻木,腦海裏不禁想到若幹年前的自己,仿佛也是突如其來地摔了一跤,那時候她委屈難過,嚎啕大哭的時候,也有個溫和地聲音問他,哭什麽。


    “師父,芳兒哭了,你快扶我起來啊,好疼啊……”


    沈芳冰冷的臉貼在地麵上,淚水沾了一臉的灰,她卻仿佛絲毫不在意。


    遠處不時傳來咣,咣,咣的鍾聲。不知過了多久,沈芳慢慢坐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曾經的台階上。


    她抱膝而坐,呆呆地看著,幻想身邊還坐著一個人。


    明明這一切仿佛是昨日,卻不想竟是一別經年。


    沈芳枯坐許久,直到夜色闌珊,一陣陣的晚風吹著她,她臉上的淚早已風幹,神情麻木,癡癡地望著月亮。


    今天的月色極好,不會因為這個世上多一個人或者是少了一個人而明亮暗淡。


    “施主,迴吧。”不遠處的小沙彌擔憂地提醒著她,沈芳茫然驚醒,哦了一聲,起身一個栽倒,便覺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師尊,她這樣可如何是好,高熱不退,是不是得請個大夫過來……”


    圓通憂長地歎了一口氣:“這世上,能醫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小沙彌似懂非懂,問道:“這個施主看起來歲數不大,竟然得了不治之症嗎?”尋常醫者都治不了?


    圓通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一旁的青年僧人歎息道:“沈芳這個丫頭,小的時候就古靈精怪,那時候她親人都不在身邊,在寺裏上躥下跳的,誰都不服,後來拜到神醫門下,多年未見,再見的時候,性子溫婉了很多,寺裏上下都覺得神奇,也不知道神醫給她吃了什麽藥,能讓她心悅誠服,潑猴還是得高人鎮壓,唉,可往往這樣的人才最是自苦……”


    圓通點點頭,轉動著手中的念珠,不疾不徐地念著經文。


    沈芳沉睡著,頭上滿頭大汗,她夢裏迴到了神醫穀,她正在侍弄草藥,師父緩緩走來,他逆著光,身著深藍色長袍。


    沈芳心裏格外難過,初見時,師父愛著白衣,她以給師父洗衣為由拜入他門下,可入了門,師父漸漸卻不再穿白衣了。


    明知是夢,沈芳卻遲遲不願意醒來,她走的時候,都沒有好好跟師父道別,當時師父眼裏的不舍,她居然係數忽略了。


    本以為是小別,卻不曾想,竟可能是永別。


    “師父,你真的不在了嗎?”沈芳抬頭問道。


    神醫勾起嘴角,仍舊是慈祥地看著她,眼神溫柔慈愛。輕輕搖了搖頭。


    師父也不說話,隻是走到了她身邊,彎腰接過了她手中的水舀子,默不作聲地給草藥澆著水。


    陽光撒在他的身上,臉上,他的皮膚是蒼白的,猶如畫中仙。


    “師父,您跟芳兒說句話吧,哪怕是罵我……”沈芳祈求道。


    程君樓仍舊是慈愛地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沈芳閉上眼睛問道:“您是——故去了嗎?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


    程君樓聞言,搖了搖頭,手卻朝著沈芳伸了過來——


    沈芳臉上便是一怔,程君樓輕輕拂過她的頭發,幫她縷了下被風吹散的亂發。


    沈芳心中先是感動,不多會兒卻又酸楚無比。


    無他,幼時師父還會親昵地貼貼她的臉,給她梳頭,幫她洗腳,在她頑皮的時候,無奈地刮她鼻頭。


    可當她漸漸長大,師父早已不會親昵的幫她挽發了。


    沈芳心中澄明,“你不是我師父。不是!我師父肯定還活著!”


    這麽一想,沈芳忽得驚醒,從床上坐了起來。


    房間光線驟亮,已是晌午。居然昏睡了這麽久?


    沈芳看著黏在身上的衣服,徑自下地,聽到屋裏聲響,小沙彌連忙推開門:“施主,您醒了?您……”


    沒等他把話說完,便覺得眼前一個身影閃過,哪裏還有沈芳的蹤跡。


    沈芳出了門就直奔馬槽,連告別都沒顧得上,上馬便去,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門前,僧人擔憂地問道:“會不會有事?她身體才痊愈。”


    圓通搖頭歎息道:“隨她去吧。”


    沈芳快馬加鞭,餓了就采幾個野果充饑,繼續趕路,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迴到了神醫穀。


    “我到家了,師父,我迴來了。”披頭散發的沈芳站在穀前,陣法猶在,守陣之人早已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


    沈芳駕輕就熟地入了穀,她這一去就是數月,明明才是數月,神醫穀卻仿佛被遺棄的孩子一般,原本的藥圃,荒草叢生。顯然很久沒人打理。


    如果師父是有計劃的遠行,穀裏應該都會好好安排。


    除非,是他顧不上了。


    沈芳推門進屋,嗆了一臉的灰塵,屋子裏結滿了蜘蛛網,沈芳自顧自地在師父房間翻找了半天,卻什麽都沒找到。


    她又迴到自己房間,推門一看,呆立當場。


    自己的房間相比於師父的房間,幹淨了許多,顯然,有人不時地過來打理。


    沈芳掉頭就跑,跑向了藏書樓。


    門上落了鎖,她進不去,卻又不甘心,提氣一躍,爬到了二樓,二樓靠東的窗戶,她經常在那賞景,經常忘記關窗,所以索性後來就不放書了。


    窗別,她先前弄壞了,走前並沒有來得及去修。


    她攀了過去,使勁一推,果不其然,窗戶沒鎖,她腳下一蹬,越入了房間。


    她剛得意轉身,卻看到窗戶上的窗別已經修好了,隻是沒關上而已。


    沈芳顫抖著手,去撫摸了下鐵鉤,明明那麽冰冷,卻又似一股暖流湧入到她心間。


    她下意識地轉身,看到自己常坐的桌前有一本自己常翻的遊記,裏麵記載著的都是各地風景奇聞異事。她有時候無聊,隨手抽了一本書,裝作看書的樣子,但是往往她隻是享受著陽光,書的內容她並沒細看。她剛打開,就見一張紙條掉落了下來,她不由得一怔。


    下意識彎腰拾起,熟悉地筆跡展現在眼前:“芳兒,窗已修好,夜色寒涼,記得關窗……”


    沈芳早已幹涸的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她的師父從來都是這樣,從來不責備她,永遠是細細叮嚀,溫聲叮囑。哪怕她置若罔聞,而他總是無奈地寵溺著她。


    沈芳坐了下來,細細翻開了書,這才發現,書裏記載的是一個少俠隨船漂流,她有些恍惚,後知後覺從懷裏掏出師父的信件,照著書比對。


    曾經琢磨不透的地方,仿佛瞬間明了。


    他用信件告訴她,他在她向往憧憬的山水間遊曆,他過得很好。


    希望她看到信件,也過得開心快樂。


    沈芳比對了幾個地點,這封信並不長,很快就對照完了。


    她又拿出了先前師父給她寫的信,看了看地名,醍醐灌頂從她看過丟棄的角架上,原本淩亂的書籍,顯然被人細細重新歸置了下,她從最底下抽出了一本,緩緩打開。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滴落在信件和書籍上,她想象著師父一點一點,照著燭光,一筆一筆,拖著羸弱的身軀,給她寫著歡快的信件,細細為她講解所見所聞。


    那時他的心裏到底是怎麽樣的心情,當他蒼白著臉,邊咳血邊寫的時候,當他早已時日無多的時候。


    卻還是惦念著,牽掛著自己。沈芳再不能自己,撲倒在桌案上,嚎啕大哭起來……


    ————


    江淮河邊


    “稟告王爺,太子殿下已經落水,下落不明——”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李洛寒著一張臉,“他中了我的毒,就算是落水,也跑不遠,速度找,天黑之前,本王要看到他的屍體。”


    “是!”侍衛領命而去。


    李洛轉身吩咐道:“傳令下去,天黑出發,若風陵渡仍舊死守,給本王炸開它!”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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