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那場車禍發生的第三天,傅逢朝曾經來過梁家,請求見他最後一麵。那時家中管家得了他爺爺吩咐將傅逢朝擋在門外,而他藏在房間落地窗的窗簾後,看著傅逢朝在門外聲嘶力竭地哀求他很想出去將人抱住但不能,他們隔著一道門各自崩潰,直到那個人死心離開。那之後的第二天他剪短了頭發,戴上眼鏡,換上他哥哥的衣服,更換了戶籍身份證和所有能證明身份的證件,真正開始學著做梁瑾。他隻有三天的時間,必須在那場葬禮上騙過所有人,騙過傅逢朝。那是他人生最灰暗的三天,親手將自己的人格一點點碾碎,重新拚湊成另一個人的模樣。他無數次想放棄,也想一死了之,身邊人卻一遍一遍提醒他不能,他欠了梁瑾一條命,不還清楚就算死了也沒臉去見梁瑾。他的確做到了,在那場葬禮上除了知悉內情的家中長輩,沒有人懷疑他不是梁瑾,連傅逢朝也是。那時傅逢朝眼裏的灰敗哀色在那之後的很多年,是他一想起來便會痛徹心扉、無法解脫的枷鎖。傅逢朝問他梁是怎麽死的,他隻能以意外搪塞,心虛讓他不敢麵對傅逢朝的眼睛,在傅逢朝和其他之間,他最終選擇了放棄傅逢朝。葬禮結束的當天,他飛去國外,真正開始自己的“新生”。那是一段極其痛苦的過程,他必須不斷逼迫自己去學習那些他不擅長也沒有任何興趣的東西,去和不屬於他的人際關係打交道小心翼翼不能露出馬腳,去磨合適應去不斷改變自己。哪怕磨出血、折斷骨頭,也隻能咬牙堅持,為了讓自己變成更像梁瑾的梁瑾。這十年他在梁家人麵前其實一直做得很好,無論是他爺爺還是他媽,至少麵上挑不出他任何一點錯。再沒有人提起梁,人人都以為他是梁瑾、梁瑾是他,他是梁家唯一的長孫,肩負家族責任和格泰的未來。如果不是傅逢朝迴來,他連自己都騙了,當真以為他能做一輩子梁瑾其實不能。在傅逢朝也說要忘了梁時,他便知道他裝不下去了,他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傅逢朝放棄梁、試圖對別人表露好感,哪怕那個人是作為梁瑾的他自己。如果傅逢朝也不要了他,他可能真的會變成一個瘋子,或者死去。外麵的雨夾雪逐漸轉變成一場純粹的夜雪,梁瑾站在這一方逼仄裏,透過模糊不清的玻璃門偶然窺見一縷光,眨眼即逝。困於玻璃器皿裏的蝴蝶渴望著格子之外的世界,他也一樣,在這樣的晦暗裏安靜等待著那個人來接他離開。傅逢朝來得很快,車燈落近,劃破黑夜闃寂,逐漸映亮了梁瑾眼前的路。傅逢朝撐著傘自車中下來,停步車邊抬頭,依舊是那樣藏了萬千複雜的漆黑眼眸,靜靜看向他。他們隔著一扇玻璃門對視,梁瑾抬起的手按在門上,他按得格外用力,如他內心劇烈的掙紮那樣地渴望走出去,走出這座自十年前起便將他困於此的囚籠,真正到了這一刻他依舊膽怯,猶豫不決。傅逢朝並不催促他,也不肯過去,就站在車邊等。梁瑾的眼睛有些難受,耳朵裏仍有雜音,五髒六腑一起被攥住,卻不是疼,窒息的感覺比單純的疼痛更讓人難熬。在瀕臨死亡之前,那道門終於被推開,他也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幾步的距離,他乘風雪而來。走至傅逢朝身前時,梁瑾幾乎站不住:“我……”傅逢朝什麽都沒說,神色如常,抬手按了一下他的背:“上車。”坐進暖氣充足的車裏,身體裏凝固的血液重新開始流淌時,梁瑾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打顫。他靠在座椅裏,渾身力氣都像被抽幹,一個字也不想說,更說不出來。“難受就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到了叫你。”傅逢朝道,隨口的一句話,聽不出其中情緒。梁瑾點了點頭,疲憊閉眼。傅逢朝迴頭看他一眼,踩下油門,加速駛入黑夜裏。梁瑾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依舊在車中,窗外是比先前更森冷的夜。傅逢朝在他身邊抽煙,他有些恍惚,看了看腕表,快九點了。前方隻有一盞不甚明亮的路燈,隱約映出附近房屋的輪廓。梁瑾稍稍坐直身,啞聲問:“這是哪裏?”“華揚從前嚐試開發的一個度假山莊,沒有做起來,後來便荒廢了。”傅逢朝撚滅煙,淡聲解釋。梁瑾依舊混沌的腦子思考不了太多,隻記得從前是有聽人提過,早年華揚也想涉足度假酒店的生意可惜沒做成,他們投資的第一座度假山莊酒店似乎是在隔壁的地級市,後來變成了傅家自己家中的私莊。是這裏嗎?離開臨都上百公裏的距離,傅逢朝下午說的要帶他去的地方難道就是這裏?“……為什麽來這?”傅逢朝不迴答,隻問他:“要不要吃東西?”梁瑾確實餓了,他還沒吃晚飯。傅逢朝道:“進去吧。”梁瑾跟著下車,夜色太暗,燈火寂寥,他也沒心情欣賞周遭景致,徑直進門。偌大別墅裏隻有他們,一樓的餐桌上擺著剛做好的熱氣騰騰的晚餐,卻不見任何幫傭的身影。傅逢朝隨手脫下外套,迴頭見他神色不自在,示意他:“先去吃東西。”餓過頭了其實也吃不下什麽,諸多心緒積壓在心頭,更叫人食不下咽。梁瑾感覺到胃部一陣不適,放下筷子。傅逢朝坐在他對麵又在抽煙,在吞雲吐霧裏一直盯著他,眼皮耷著,眼底情緒難辨。“不吃了?”傅逢朝的嗓音略沉,臉上也沒什麽表情。梁瑾踟躕問:“你不吃嗎?”傅逢朝看著他,半晌才說:“先前吃過晚飯。”梁瑾點頭,不尷不尬的對話,好像也沒有繼續的必要。“為什麽出現在那裏?”傅逢朝忽然問。梁瑾的嘴唇動了動,他想好好跟傅逢朝聊一聊,想認真誠懇地向傅逢朝坦白道歉,祈求他的原諒,卻又覺得今夜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時機。他的腦子還很亂,耳朵裏不時有雜音,情緒也不穩,怕說錯話,怕表現得不好不能讓傅逢朝滿意。“能不能……明天再說這些?”他問得很猶豫,隻希望傅逢朝不要又生氣。傅逢朝的目光凝住,直直看著他,梁瑾有些難受:“我……”“隨你。”傅逢朝扔出這句,抖了抖煙灰,不再做聲地繼續抽完了這支煙。吃完飯,傅逢朝先起身。“去外麵走走。”出門梁瑾才發現這座山莊確實很大,但也空曠,處處冷寂蕭條,仿佛世外之地。腳踩在枯樹枝上,不時吱呀作響,是黑夜裏除風聲外唯一的一點聲音。夜雪已停,寒意依舊徹骨。“傅少,我們去哪裏?”梁瑾實在不舒服,很想找個地方繼續睡一覺。傅逢朝停步迴頭看他,瞥見他被寒風吹得微紅的眼,問:“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梁瑾說不出來,也不想讓傅逢朝知道自己下午又遇上了交通事故,輕微的腦震蕩過兩天就能好,他不想小題大做。傅逢朝盯著他眼睛片刻,抬起的手插進他發間:“打電話的時候還叫我的名字,現在又改口?”梁瑾又問一遍:“我們去哪裏?”傅逢朝收迴手,插迴兜裏:“去看夜景。”山上有個小型通用機場,停機坪停著一架kodiak100,已在此等候他們多時。先前那場雪不大,並不影響飛機正常起飛。登上飛機時梁瑾有些猶豫。“不想?”傅逢朝偏頭問他。他深吸了一口氣:“沒有。”飛機推出跑道,在盡頭起飛。雪停之後濃霧漸散,霍然開朗的視野下,是被都市夜火點亮的山川河海,縱橫交錯的光帶暈散成片,如同一幅巨大的璀璨畫卷在腳下緩緩鋪展開。他們逐漸遠離城市,往更遠一些的海岸飛去。梁瑾有些眼暈,閉目靠著座椅背,心神飄忽不定。“以前生日怎麽過的?”身邊傅逢朝忽然問他。梁瑾睜眼,神思慢了一秒,迴答:“很久沒過過了。”“為什麽不過?”“……沒什麽好過的。”傅逢朝不鹹不淡地說著:“因為覺得虧欠了別人,覺得自己不應該活下來,所以把這個日子也當做一個贖罪的借口。”在心知傅逢朝已經洞悉一切後,梁瑾無法再爭辯,他想解釋,傅逢朝卻不太想聽,目光落向舷窗外停了片刻:“有沒有興趣玩一場?”梁瑾不明白:“什麽?”“跳傘,”傅逢朝像是隨口的一個提議,“夜間跳傘有嚐試過嗎?挺有意思的。”梁瑾幾乎立刻就白了臉:“外麵天氣不好,很危險,你別去。”“我聽說你以前念書時是跳傘協會的,有證嗎?”傅逢朝自顧自地問。梁瑾聽懂了他又是故意的,出口的聲音極啞:“我沒有,傅逢朝,你別這樣了,不要去……”傅逢朝扔了一套跳傘裝備給他,砸在梁瑾懷裏,他下意識接住,又想扔掉,傅逢朝沒給他機會,伸手過來用力拉開了他身側的艙門。高空的低壓冷空氣瞬間灌進艙內,肆虐狂風唿嘯,梁瑾的心率飆升,一轉頭就看到艙外近在咫尺的高空,無處不在的黑霧似魍魎,張牙舞爪隨時能吞噬一切。極度的恐懼感油然而生,他幾乎被釘在了座椅上,死死攥住安全帶,臉上的血色迅速流失,嘴唇被他用力咬破,喉間發出的隻有嘶啞破碎的哀求:“關門,傅逢朝你關門……”傅逢朝欺近,一隻手停在他頸側,輕撫著上麵因為緊張和驚懼而凸顯的青筋,緩緩問:“你在發抖?”梁瑾閉起眼,眼角甚至逼出了眼淚,他的大腦已經徹底無法思考,頭暈目眩、唿吸中斷,也許是腦震蕩的後遺症,也許是過度的恐懼,讓他幾欲作嘔。他不斷搖著頭,在傅逢朝另一隻手握住他時本能地迴握上去,死死抓住傅逢朝的手,流著淚的聲音哽咽,從胸腔間勉強掙出,又一次重複:“關門……”幾秒鍾的僵持,漫長得仿佛幾個世紀。傅逢朝緊盯著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神情變化,這樣的梁瑾可憐又可恨,折磨梁瑾並不能讓他痛快,他心裏的難受和煎熬不比梁瑾少一星半點。“唰”一聲響,艙門重新閉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