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在書房等,沒有別的人,梁瑾進來便坐下,主動道:“爺爺。”“你之前去非洲,後來一個人離開去了哪裏?”老爺子開口便問。梁瑾秘書嘴嚴,肯尼亞發生的事家裏人並不知曉,他也沒打算說。“約了個朋友。”“什麽朋友?”“爺爺,”梁瑾沉下聲音,“這是我的私事,不必非跟你交代。”老爺子臉色難看:“你的私事我是管不了了是嗎?上次我讓你去見鍾老孫女,你轉頭就走了,今天你姑姑說給你介紹人,你也不肯去看,你到底怎麽想的?”“我剛才說了,”梁瑾的語氣並不重,但也沒有服軟之意,“我這樣的,隻會禍害別人,何必?”“你”老爺子氣極,看著他這樣忽然就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梁,為了不跟一個男人分手和他母親吵架、在自己麵前據理力爭。這麽多年他其實從未變過,壓抑的本性遲早會有再釋放的一天。“你就一定要這樣?當初你為了他跟家裏吵架離家出走,現在又要再做一次?”梁瑾的眼神無波:“爺爺,我已經三十歲了,不會再那麽幼稚,但我也沒法按你們的心意過活,哪怕我現在是梁瑾也一樣。我天生就是這樣,即便不是他也會是別人,我若是如你的願娶妻生子,也隻會又多害一個人,我已經罪孽深重了,不想再背負更多還不完的債。”“你在說什麽債不債的,”老爺子慍怒不已,“沒有人這麽說,是你自己非要這麽想!”梁瑾無動於衷地問:“如果不是債,那我這十年是在做什麽?”傅逢朝中午的確有一場應酬,在城外蒼臨山腳下的一座山莊裏,招待外地來的客商。席間他跟人喝了不少酒,散席後在山莊裏睡了個午覺,起床打算離開時聽到前台說這邊山上有座寺廟,香火雖不旺盛但很靈驗,於是改了主意。這座山不高,走上去也不過二十幾分鍾。山廟不大,很清幽,許是今日有雪,山中人少,不見別的香客。大殿內光線昏暗,隱約可見空氣裏漂浮的塵埃,前方佛像在微光裏顯得格外慈悲。傅逢朝駐足在此,忽然生出一種類似於福至心靈的微妙感,難以形容,卻讓他心頭不得平靜。上一次生出這樣的感覺,是在塔希提島上的教堂裏,他在迴眸間看到梁瑾推門進來。那麽今天,又是因為什麽?傅逢朝走去後殿,這邊有僧人在誦經。佛前供著一排長明燈,燈火微渺,卻也生生不息。他安靜看了片刻,與已經停下誦經的僧人閑聊起來。“家裏有親人朋友離世,點一盞燈指引對方的往生路,好過一直念念不舍,這些燈裏點燃時間最長的一盞,已經有整十年。”傅逢朝心念微動:“十年?”僧人點頭道:“是,那位施主每年都會來,是為他兄長點下的燈。”傅逢朝的喉嚨慢慢滾動了一下,問:“你說的人,我能不能問一問他叫什麽名字?”僧人想了想,說:“抱歉,我隻知道他姓梁,具體的我不是很清楚也不方便多說。”從剛才起就有的預感在這一刻仿佛得到了印證,傅逢朝輕聲重複:“姓梁?”“梁施主是位大善人,每次來都會給我們廟裏捐一筆錢,”僧人道,“你如果實在想知道,可以去外麵的功德牆上看看,那邊有捐贈者的姓名。”傅逢朝走出殿外,慢步走向那麵功德牆時,他甚至生出了一種近鄉情怯的不適感。哪怕他早已從自己的直覺和那些旁證裏認定了,但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篤信,也還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一切隻是他病入膏肓後的一場錯覺。今日終於到了揭曉真正答案的時刻。他的目光落過去,看得很仔細,在那一整麵密密麻麻的捐贈者名單裏,找到了靠前排的那個名字梁蘭時。“蘭時是春天的意思,我外公給我取的小名,小時候外公外婆一直這麽叫我。”那時少年笑著在他耳邊說出的話,那一刻彎起的嘴角、眼中的神采、上揚的語調,全都清晰刻印在傅逢朝的記憶裏。不會忘。傅逢朝定定看著那三個字,深嵌進骨血裏的名字就這樣突兀出現在他眼前。他很想笑,牽起嘴角時痛意卻先拉扯住他的神經,將之一寸一寸碾碎,無法拚湊重組。梁蘭時、梁蘭時,還活著的那個人是梁蘭時。他卻不知道。下山後傅逢朝也給梁瑾發了條消息。【在哪裏?】梁瑾這會兒剛離開白莊,臨時有點工作上的事情需要他去一趟公司。他迴複:【正準備去公司。】傅逢朝發來:【晚上一起吃飯。】梁瑾很想答應,但今天真的不行:【公司臨時有急事,等著我迴去處理,改天吧。】再沒有新消息進來,梁瑾放下手機,莫名有些心神不定。車開上環城高架,又堵住了。半個小時前開始下雪,逐漸有越來越大的趨勢,道路濕滑,前方發生了事故,怕是一時半會都走不過去。梁瑾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雲壓得很低,才四點多就仿佛要天黑了。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被堵在這段高架上,是那晚徐家的婚宴,他在漫天雨霧中看到傅逢朝,那是時隔十年後他和傅逢朝的再次重逢。今日仿佛有某種同樣的預兆,隱約牽引著他,雖然他還不是很明白。看車流一時半會動不了,梁瑾平複住心神,打開筆記本電腦,索性在車上辦公。車載音箱裏在放著歌,司機見他開始工作本想關閉,他隨口說:“放著吧,聲音調小點就行。”傅逢朝的車在二十分鍾後開上了高架,雪越下越大,高架上正堵得厲害。他今天也是讓司機開的車,上車後一直靠坐在後座裏閉目養神,神情十分倦怠。“這路堵的,估計很久都不能動了。”司機抱怨了一句。傅逢朝偏過頭,睜眼看向車窗外,大雪紛飛,漫天徹地。這十年每一個寒徹骨的嚴冬裏,他在世界各個角落看過無數場這樣的暴雪,從不奢望雪化之後春日還能到來,卻在這時這刻真正生出了對春天的祈盼。雪化之後,或許春日終會到。片刻他拿起手機,重新發出消息。【現在在哪?】半分鍾後梁瑾迴複:【環城高架上。】傅逢朝繼續打字:【具體哪一段?】梁瑾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前方路牌,迴複過去:【快到永興路的出口。】傅逢朝的目光落迴車窗外。永興路的出口就在前方,離他所在的位置最多幾百米。這樣的車流擁擠裏,卻像咫尺天涯。他閉眼又睜開,給司機丟下句“我下去一下,你直接往前開”,推開車門。司機嚇了一跳:“外麵還在下雪……”傅逢朝已經下車帶上車門,朝前跑去。車流遲滯,一輛一輛的車燈相連,明明滅滅,在雪霧裏暈散一片。傅逢朝在其中穿梭奔跑,腦子裏唯有一個念頭,想快一點見到那個人。幾百米的距離,即使下著雪的高架路上濕滑難行,跑過去也不過兩三分鍾。他快速掃視過前方一輛一輛的車,終於在其中找到了那倆黑色賓利。車就停在他左手前側,隨車流緩慢前行,幾步一停。而車裏坐著的,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在車中盯著電腦屏幕看了許久,梁瑾有些眼暈,抬手輕按了一下額頭,靠進座椅裏闔目片刻。音箱裏的傳出歌聲似曾相識,他分了一點心神聽,也是那次在車上聽過的那首英文歌。司機看著後視鏡忽然說:“後麵怎麽有人大雪天的在高架上跑?”梁瑾心頭一動。【when i meet you again.】同樣是播到這一句,他在歌聲裏迴頭,看到披著風霜冷雪奔他而來的人,是傅逢朝。梁瑾的唿吸幾乎停滯,心髒卻隨之瘋跳。迴神他立刻推開車門下車。傅逢朝已經來到他身前,氣息有些喘,藏了複雜的雙眼緊鎖住他。或許是風雪太大叫梁瑾生出了錯覺,傅逢朝的眼睛似乎有些紅,也失了平常的冷靜和風度,一隻手按上他肩膀時,力道大得讓梁瑾直覺自己會被他捏碎。“你怎麽了……”他心顫不已,連聲音也在微微發顫。傅逢朝用力收緊手指,手背青筋凸顯,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慶幸,但對上梁瑾近似茫然無辜的眼,這種慶幸之下又生出另一種名為憤怒的情緒,愈演愈烈。他的梁真真切切站在這裏,站在他眼前,卻不肯與他相認。他被這個人騙了十年、瞞了十年,這麽多年所有的輾轉反側、痛徹心扉都像是一場笑話,天人兩隔的深情不過是他單方麵的獨角戲,梁根本不在意。從頭至尾不過是梁拋棄了他。“傅……”“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去了哪裏?”傅逢朝開口,嗓音極致沉啞。梁瑾的目光閃爍,他從沒見過這副模樣的傅逢朝風霜在他眼中凝結成深冰,熔漿流火翻湧其下,極力克製亟欲爆發。梁瑾答不上來,他本能地感到心慌,不顧一切地想逃。落在睫毛上的雪化進他眼裏,如要落淚一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逢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芥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芥子並收藏逢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