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傅逢朝的東西。司機把車開過來,梁瑾上車靠座椅裏闔目養神片刻,吩咐:“你給這裏的經理打個電話。”司機問:“要交代什麽?”梁瑾慢道:“警察來之前,讓他們好好招唿剛混進來鬧事的那個。”停雲山莊本就是格泰的產業,梁瑾緩緩摩挲著指間那枚袖扣,沉沉目光如蟄伏黑夜裏的兇獸。他沒有起伏的聲調繼續:“右手虎口,給他也劃上一道。”第3章 自欺欺人夜雨未停。梁瑾迴到柏已是晚九點半,電梯一層層往上,他疲憊閉起眼。耳邊響起一聲輕響,梁瑾放空的思緒逐漸迴來,電梯門緩緩打開二十七樓,頂層公寓,他一個人的獨居之所。玄關處的感應燈亮起,梁瑾沒再開別的燈,脫了鞋赤腳走去水吧,給自己倒了杯冰水。客廳的落地大窗外映進城市閃爍的霓虹,投下一點斑駁光亮,是這座夜下都市的一隅縮影。梁瑾握著水杯不時抿一口,靜靜看去。冰水的刺激讓他頭腦保持清醒,黑夜的迷離又讓他忍不住想墜入其中,他已經習慣了並且享受這樣的黑暗。酒櫃上的八音盒被他隨手撥開,多年未調音聲響有些滯澀,是那首《春之歌》。過去種種被樂聲喚醒,近十年的時間,梁瑾默默注視那個人,卻從不去迴憶從前。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怨不得任何人。如果不是這次傅逢朝迴來,他或許可以一直這樣,不問前塵、不求以後,隻做一個旁觀的過客。到底做不到心如止水,平靜表象下苦苦壓抑的,是真正能翻江倒海的暗湧。鑽石袖扣自梁瑾掌心滑落,落在八音盒的玻璃盒蓋上,慢慢滾過兩圈停下。他的視線一瞬不瞬地跟隨,直至停住,眼裏的光隨之暗下。夜裏梁瑾睡得不太安穩,被雷聲驚醒,心髒跳快得厲害,一陣陣地抽痛。意識到自己做了噩夢,他閉了幾閉眼,夢裏的場景模糊一片,但他知道那是什麽漫天雨霧、尖銳的鳴笛刹車聲,然後是血,鋪天蓋地的血。這麽多年他一直困在這個夢裏,掙不開更走不出去。梁瑾起身下床,才覺難受的不隻是心髒,還有正不斷痙攣的胃部。晚上那頓他光喝酒,東西隻吃了兩口還是冷的,夜裏遭報應再正常不過。站在洗手池前他把先前喝的酒全吐了,到後麵吐不出東西便隻剩胃酸,從喉嚨底一路灼燒到舌根。窗外電閃雷鳴不斷,倏然映亮身前鏡子。梁瑾在抬眼間看到自己頹唐的眼,轉瞬又陷入沉黯裏,如朽木枯槁,不見半點生機。“你是誰?”心裏有一個聲音問著,但他給不出答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誰。抬起的手擋住鏡中人的眼睛,隻要不去看,就能自欺欺人。流水衝走那些穢物,他麵無表情地盯著,拉開旁邊抽屜翻出止痛藥,不管劑量地倒進嘴裏。這場雨下了整兩日才停,之後真正進入了臨都夏季最炎熱的時節。車開出公司的路上,梁瑾接到陶泊打來的電話,這小子開口便跟他打聽徐家的八卦:“那晚我走以後徐笙是不是被人捅了?說是他的風流債,還是個男人啊?你那會兒還在吧?是不是看了現場?”梁瑾撥了撥耳機,靠進座椅裏:“嗯。”“那就是真的?我聽說他傷得還挺重的,被捅到左腎直接摘了,嘖嘖,婚禮當天碰到這種事情有夠丟人的,好像女方第二天就給他們家送了離婚協議書,這下真成全城笑柄了。”陶泊樂道。“你很幸災樂禍嗎?”梁瑾問他。“那倒沒有,不過也同情不起來,”陶泊實話說,“聽說那位倒黴的傅大少還幫他擋了一刀,我比較同情那位,無妄之災。”梁瑾枕著椅背出神片刻,目光沒有聚焦地落向車窗外,熾熱陽光裹著熱浪撲麵而來,那夜的雨像隻是他生出的一場錯覺。電話那頭陶泊依舊在絮絮叨叨:“所以當時新娘沒給我手捧花也不可惜,這不才結婚就離了,還見了血,果然不是什麽好兆頭。不過大表哥你是沒什麽關係了,反正你六根清淨、無欲無求。”“陶泊,不要胡說八道。”梁瑾的語氣聽不出情緒。“本來就是,問你想不想談戀愛你都說從沒想過,看透你了。”陶泊堅持道。梁瑾沒興致多說:“就這樣吧。”“行吧,不打擾你了,大忙人。”二十分鍾後,車開到目的地,鬧市區清幽民居的四合小院。梁瑾拿了盒茶葉獨自進去,拜訪主人家。“還是你帶來的茶合我胃口。”喝著茶的人感歎,和顏悅色裏不掩上位者的氣質:“你爺爺以前每次來我這,都給我帶盒這茶葉,就是這個味,別處買不到。”茶是剛沏出來的,出自格泰的茶莊中的綠茶,品質最好的那一部分,一年產量不過幾斤,梁瑾的爺爺向來留著自己喝和送人,從不外售。“何局要是喜歡,我下次多帶些過來。”梁瑾靠坐沙發裏,姿態放鬆,絲毫不拘謹。對方笑著擺擺手:“算了,一共也沒多少,留給你爺爺喝吧。他現在退休了,在家頤養天年,每天不也就喝喝茶種種花的。”梁瑾道:“爺爺也說是偷得浮生半日閑。”“那多好,我可羨慕得很。”閑聊間梁瑾直言說起自己的來意,政府即將對臨都北麵的雲琴島做整體招標轉讓,將是未來臨都新開發區的重點項目,格泰誌在必得。何佑民與梁瑾爺爺是老交情了,也不拐彎抹角:“格泰有這個實力我當然清楚,我也很信任你們,但上麵領導有自己的考量,盯著這塊地的人太多了,最終還得看招標的結果。之前的事情你也知道,領導對格泰還是不太放心。”他說的是先前臨都官場上的一些風波,領導換屆,梁瑾的爺爺押錯寶,對格泰影響不小,倉促退休對外說是身體不行,本質為了避風頭。梁瑾接手公司後立刻著手做補救措施,響應政府征召社會資本,投資四十億入臨都新機場建設,成功讓格泰避過一場風浪。梁瑾點點頭:“還請何局指一條明路。”何佑民今天既肯喝他的茶,必是事情還有轉圜餘地。何佑民確實樂得幫忙,他也已五十出頭,能借這個項目再進一步最好,若不行再過兩年就該調去養老部門了。“盯著這塊地的人是多,但真正有實力的也就幾家,華揚你知道吧?他們也想做這個項目,跟你們一樣誌在必得,而且領導還比較看好華揚。”何佑民喝了口茶,繼續說:“不過依我說,你們格泰資金實力肯定是在他們之上的,更有競爭優勢。棋逢對手不如強強聯合,要是你們合作一起投標,那我甚至可以打包票你們一定能拿下。”這個提議出乎梁瑾的意料,他心下快速計算著可行性,真與別家合作利益分配肯定還得談,確實好過投標失敗,要說服公司董事會不難,但對象是華揚……“就算我們願意,華揚也未必肯吧?”梁瑾笑笑道。“說到這個,我約了華揚的傅總一會兒來吃晚飯,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傅逢朝是在半小時後到的,看到閑適坐於客廳沙發裏的梁瑾,他的目光隻停了一秒便移向何佑民:“何叔。”何佑民點頭,示意他也坐。剛何佑民說自己算是傅逢朝遠房表叔,梁瑾雖覺意外但沒往心裏去,畢竟人情社會,隻要想便沒有搭不上的關係。“小梁總說你倆認識,我就不幫你們介紹了,難得碰上,一起在我這裏吃個飯好了,我剛還跟他說到雲琴島招標的事,正好你也來了。”何佑民主動說起自己的提議,傅逢朝聽罷沒有表態,隻道:“公司的事情我一個人決定不了,還得迴去再研究。”“你就是心眼多,還跟我打起官腔了,”何佑民笑罵他,“我還不是為你們好,真投標你以為你有幾分把握贏得了格泰?”傅逢朝淡道:“華揚也有華揚的優勢。”他與何佑民說話時,梁瑾注意到他的手,右手手掌包紮起來,應該是沒什麽大礙了。何佑民轉頭笑問梁瑾:“他這麽自信能贏,小梁總你怎麽說?”梁瑾看著傅逢朝說:“格泰也會盡力而為。”傅逢朝的神情隨意但疏淡:“拭目以待。”何佑民笑著搖搖頭,倒了杯茶示意傅逢朝嚐嚐。傅逢朝很給麵子地喝了一口,茶香清淡、迴味甘甜:“還不錯。”何佑民道:“這是小梁總送我的茶,他們格泰私莊產的最好的綠茶,不像你隻會來讓我生氣。”傅逢朝隨手擱下茶杯,提醒他:“何叔你睡眠不好,茶還是少喝些。”何佑民直接氣樂了。閑聊一陣,何佑民去書房接了個電話,客廳裏隻剩梁瑾和傅逢朝。他們分別坐在兩側沙發裏,皆沒了話語。傅逢朝長腿交疊,靠著沙發背看手機,毫不在意另一個人的存在。梁瑾悠悠喝著茶,視線越過傅逢朝落向他身後牆上,那裏掛著一幅行草。【春光作序,萬物和鳴。】梁瑾的目光落迴傅逢朝。屋中靜謐,此刻雖是盛夏,傍晚的天光經過院中枝葉層疊雕琢落進來,曳出麗姿態,倒仿佛顯出幾分春意來如果不是坐於光中的那個人神色過分淡漠。梁瑾暗覺可惜。傅逢朝忽而抬眼,眉梢壓下冷意。“梁總盯著我做什麽?”第4章 他怎麽敢傅逢朝毫無預兆地開口,冷然雙眼直視梁瑾,仿佛能洞悉一切。梁瑾沉默,有一瞬間他確實被問住了,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今日在這裏碰上傅逢朝本就在他預料之外,傅逢朝的敵意他並非感覺不到,隻是不太明白。“傅少,我們之間有過過節嗎?還是這中間有什麽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