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什麽好說的。站在這裏於梁瑾而言,愧疚也好、解脫也罷,總能得片刻喘息。梁瑾與梁的關係從來算不上親密,雖是孿生兄弟,實則個性迥然。一個溫柔包容,一力肩負起家族責任,是家中長輩的希望和驕傲,一個叛逆乖張,頑劣不受拘束,從來讓人頭疼不喜。他們一前一後出生,一模一樣的長相,是彼此最鮮明的對照組。梁永遠比不上梁瑾,所以最後該死的那個人也是梁。五點半,梁瑾的車開出碼頭,駛上迴程。車窗玻璃升起時,另一輛車自後方而來,拐向碼頭方向。車頭與車尾錯身而過,帕拉梅拉消失在後視鏡裏,車中人都沒有看到對方。梁瑾迴去了白莊,這裏是梁家的私莊,在外環的人工湖畔,依山傍水的地方。他爺爺退休後一直這邊休養,除了偶爾約老朋友來喝茶釣魚,再不在公眾場合露臉。梁家旁支眾多,但本家僅有一兒兩女,梁瑾的父親在他年少時就已病逝,兩位姑姑和她們的子女都隻圖安逸,能接手格泰的便隻剩下梁瑾一人。前些日子梁老爺子身上長腫瘤,做了個開胸手術,精神氣大不如前。梁瑾工作再忙每周也會抽空迴來一天,陪他爺爺吃飯聊天。飯桌上的菜色清淡,用晚飯前老爺子先去佛堂上了炷香。他老人家年輕時也曾是臨都叱吒風雲的狠角色,臨到老了卻開始信佛,求的不過是心安送走兒子又送走孫子,一而再地白發人送黑發人,總歸是不好受的。前兩年梁瑾奶奶也去世後,梁老爺子再沒別的念想,公司有梁瑾接班,他也終於能放下心。老爺子隨口問起:“你今天又去了淺灣碼頭?”梁瑾握著湯勺的手微微一頓,很淺幅度地點頭:“嗯。”半晌,身邊響起老人的一聲歎息。“梁”這兩個字是他們家的禁忌,便誰都沒有多說。“雲琴島的招標轉讓,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老爺子岔開話題問。他雖已退休,每迴梁瑾來,總還要問一問公司的事。“政府公告剛出了,我正在讓人準備投標文件。”梁瑾簡單說道。老爺子聞言有些擔心:“有幾成把握?”“前幾天去何局那走了一趟,他說打算參與投標的公司還有華揚,他想推薦我們跟華揚合作,不過華揚那邊沒有這個意向,真跟他們競爭,我隻有一半把握,我再想想辦法吧。”梁瑾實事求是道。提到華揚,老爺子眼中神色略複雜:“……華揚那位小傅總,前段時間是不是迴國了?”梁瑾慢慢喝了口湯,聲音很低:“嗯。”他爺爺沉默一瞬,接著問:“你跟他,有沒有見過麵?”“在徐家的婚宴上碰到過,之前去何局那裏,他剛巧也在,”梁瑾平靜說著,“跟他聊過雲琴島的事,何局說的合作我覺得可行,但他不太願意。”“隻有這些?”“嗯,就這些。”梁瑾很坦然,看向他爺爺的目光裏全無閃躲,即便他爺爺有意試探,他說的也全是實話。他早已不是十年前麵對巨變時彷徨失措、束手無策的那個他,人總要成長,隻有他自己能救自己。祖孫倆的視線碰上,如同某種較勁,最後是梁老爺子先移開眼,他年紀大了身體衰竭,也已不複當年強勢。“徐笙的事我前幾天聽他爺爺說了,那小子也真是作孽,現在還在醫院裏躺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院。要是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本來都結婚了,收收心過兩年再生個孩子多好,偏他自己不爭氣。”老爺子感歎起別人的家事,梁瑾安靜地聽沒有出聲,哪怕知道他爺爺是意有所指。老爺子說了幾句大概也覺沒意思,便算了,隻問他:“你也三十了,打算什麽時候結婚?我有幾個老朋友,家裏都有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你想不想見見?”梁瑾神色不改:“我剛接手公司,工作很忙,沒有這個想法。”“什麽時候會有想法?工作總是做不完的,終身大事更重要。”“我不想。”梁瑾依舊很客氣,語氣裏絲毫沒有頂撞之意,說著“不想”時的態度卻堅決。“你……”老爺子有些生氣了,開過刀的傷口處隱痛,責備的話到嘴邊到底沒有說出口。他也力不從心,僵持之後隻能作罷。“暫時不想便算了,以後再說吧。”梁瑾沒再接腔,默不作聲地繼續吃東西。入夜以後又下了雨,梁瑾留宿在山莊裏。腦子裏的雜念太多,他不出意料地又失眠了。推開落地窗走出去,他在簷下點了支煙,抬頭看到院中樹梢間在雨中盤旋的烏鴉,聽著那刺耳叫聲,唯覺意興蕭索。被困住的不隻有在夜雨中疲憊掙紮的烏鴉,也有他。一支煙快抽完時,梁瑾的目光落向西麵另一間房,那裏是梁從前的住處。將煙頭撚滅在垃圾桶上,他穿迴廊過去。房門鎖著,旁邊的窗戶卻稍一使力就開了。梁瑾撐著窗台翻身進去,沒有開燈,借院中進來的一點微弱光亮打量四周。家具蓋在防塵布下,從前的擺設和裝飾物都已不見,房中空曠冷清,灰塵撲麵,散發著終年不見陽光的黴味。他掀開那一層層的布,老舊家具被歲月侵蝕,什麽都沒留下。抽屜是空的,櫃子是空的,所有承載過梁過去記憶的地方都是空的,沒有留下丁點屬於梁的痕跡。那個名字不能提起,過去種種皆被抹殺,像從來不曾存在過。而他自己是罪魁禍首。梁瑾頹然垂手,放棄了。淩晨雨勢更大,梁瑾開車出去,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逛。夜雨滂沱,城市燈火與偶然經過的車燈交織,在這樣的冷雨夜裏投射出這座夜下城市的嶙峋之貌。梁瑾的目光沒有落點,心神也縹緲,心頭空落落的又仿佛有千頭萬緒,迴過神時,他已將車開到了當年那場車禍的發生地。街頭闃寂無人,連路過的車都很少。大雨不斷衝刷著路邊的喬木和下方路牌,前方路口的紅綠燈在雨中透出一點微弱幽光。那時肇事車輛便是從那個路口開過來的,喝醉酒的司機一腳踩下油門,超速逆行而至。那夜梁與傅逢朝的事被家中發現,被勒令分手,梁與長輩爭吵之後離家出走。他身上什麽都沒帶,想去找傅逢朝,在電話亭中一遍遍重複撥出傅逢朝的手機號,始終沒有接通。後來他淋著雨失魂落魄走上馬路。再之後的事在梁瑾的記憶裏變得渾噩不清、不再連貫,這麽多年他也一直不願再去迴想。梁瑾看到了街邊的電話亭,是當年的那個,重刷紅漆之後翻修一新。臨都街頭還留有不少這樣的老式電話亭,觀賞的意義大於實際,卻在這一刻微妙牽住了他的神思。梁瑾推門下車,冒雨走進電話亭中。拿起話筒時他有片刻遲疑,顫抖著手撥出了那個在心裏藏了十年的電話號碼。兩聲之後,電話接通。傅逢朝的聲音如穿越時空而來:“你好,哪位?”梁瑾怔然失語。他沒想到時隔十年,當年沒有打通的電話今夜竟然接通了。半夜打進來的固話,在接起之後卻無人應聲。傅逢朝便也靜下聲,但沒有掛斷。這個點對他來說不算晚,當年沒有接到梁最後的電話,自那以後他便習慣了每晚在淩晨之後入睡,開著手機不再靜音,這麽多年他也一直沒換過手機號,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哪怕明知道他的梁不會再打來。心跳聲逐漸蓋過了電話亭外漫天徹地的雨聲,梁瑾壓抑著唿吸,握住話筒的手幾乎沁出汗。有千言萬語想說,一句也說不出口。他不敢出聲。傅逢朝一同沉默,電話那頭的人是誰並不重要,能在十年後的今夜此刻接到這通電話,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他在海邊碼頭自傍晚一直待到方才才迴,這是這十年他第一次去看梁,不是不想,是他心虛。他怪著怨恨著別人,其實他最怨恨的人是他自己,恨他當年沒有接到梁的電話,恨他錯過了梁的最後之言。也不過半分鍾,梁瑾隻覺得再撐不下去,掛斷了電話。汗水洇濕了掌間紋路,他無力垂下手,蜷縮在這一方灰暗裏,疲憊閉眼,勉強喘氣。第6章 看著就煩那夜梁瑾獨自在外待到後半夜。因為淋雨他迴去重新衝了個澡,折騰到快天亮才真正睡著,也沒睡兩個小時又起來。陪他爺爺用早餐時,老爺子盯著他半晌,見他精神不濟,到底什麽都沒問。梁瑾也不解釋,他半夜開車出去的事必瞞不過他爺爺,沒必要多說。他無意說真話,也不想撒謊。之後梁瑾連著重感冒一周,本想硬撐過去,最難熬時想起那天傅逢朝說的“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肆意揮霍糟蹋身體”,最終去了醫院。於是順便做了個體檢。大的問題沒有,小毛病一堆。上了年紀的老主任翻看完他的體檢報告,語重心長叮囑他多保重身體,又給他開了好些藥。梁瑾難得地放在了心上,因為不想聽傅逢朝再用那樣的語氣說出那句話。再見到傅逢朝,是在雲琴島轉讓的標前會議上。現場人很多,位置隔得遠,梁瑾隻遙遙看了傅逢朝一眼,從頭至尾與他沒有交流。會議結束後,傅逢朝帶著華揚的人先行離開。梁瑾留下,與主持會議的市自然資源局齊主任多聊了幾句。對方問他是不是當真不考慮何局的提議,放棄與華揚聯合投標的可能。這位齊主任與何局關係密切,梁瑾便也不避諱,直言道:“不是格泰不考慮,是華揚不想考慮,我們總不能強求。”齊主任笑起來,略覺可惜:“那你們有得爭了,華揚這個對手可不能小覷,格泰有信心贏嗎?”梁瑾泰然道:“盡人事聽天命。”齊主任頓時樂道:“我發現你們年輕人還真有意思,我之前問華揚那位傅總,他說的也是這六個字,你倆別說還挺有默契的。”梁瑾便也笑笑,想象著傅逢朝這麽說時可能的神態,他緊繃的神經也仿佛鬆弛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