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公站在清寧宮寢殿門口張望。


    朱高熾頭上綁著帶子,一副病歪歪的模樣:“來了沒有,來了沒有!”


    劉公公忙道:“來了!來了!”


    朱高熾聽後,馬上筆挺地往床上一躺,開始哼哼唧唧。


    朱瞻基入殿行禮,關切道:“父親,聽說您病了,可有請過太醫?究竟是何病症?”


    朱高熾下意識捂住心口:“我頭疼!”


    朱瞻基看他的動作,朱高熾馬上又捂住頭。


    “心口也疼。哪兒哪兒都疼。”


    朱瞻基側身看一眼劉公公,劉公公頭都快鑽地上去了。


    他頓時明悟,笑了笑:“父親既然病著,就該安心養病,若有何差使,隻管吩咐兒子便是。”


    聽了這話,朱高熾瞬間來了精神:“當真?!”


    朱瞻基笑著點點頭。


    朱高熾馬上躺平,氣若遊絲道:“嗯,也隻好這樣辦了。”


    朱瞻基被他這副模樣逗得哭笑不得。


    孟尚食帶領兩位司膳在等候。


    很快,遊一帆陪著一名中年男子步入尚食局,兩名隨從緊隨其後。


    一看到遊一帆,王司膳頓時緊張起來。


    遊一帆未語先笑:“不必如此緊張,今天我不是來找刺兒的。劉大人入宮覲見,要看看為使節團準備的膳單,我不過是為他引路罷了。”


    孟尚食向他們見禮。


    鴻臚寺卿劉尚看向孟尚食,鄭重道:“孟尚食,去年光祿寺籌備的膳單,因口味不合險些惹出亂子。今年太子奉旨,要親自督辦,半點馬虎不得!遊大人與那幫番人打過不少交道,這才請他一道參詳。”


    孟尚食微微頷首:“二位大人請隨我來。”


    幾人來到尚食局小廳時,眾人早已將膳食準備妥當。


    方含英與聞宴桃同時步入。


    方含英掀開碗蓋,原來是獅子頭,眾人的臉上不約而同露出失望之色。


    劉尚挑了一小塊肉尖品嚐,很快露出驚異之色:“肉質鮮美,卻絕不膩口,與往日的豬肉大為不同。”


    遊一帆嚐了一口,身子微怔了怔,下意識地看向方含英:“烏思藏都司送來的藏香豬?”


    方含英低眉斂目:“大人所言不錯,這種豬長於山林,飲的是天然山泉,食的是野生人參與鬆蕈,所以豬肉細膩香醇,鮮嫩無比。奴婢是想,客人多從海上來,從未品嚐過藏地的美味,這才以藏香豬的脊骨煲湯,前腿做了獅子頭。這樣的豬肉,不論用何等方法烹製,都不會叫人失望的。”


    劉尚仰頭大笑,讚賞道:“說得好,天下間除了我大明,何處再尋“人參豬”這樣的絕頂美味呢?好!好!”


    孟尚食欣慰地笑了笑。


    廳外,女廚們聽著裏麵傳來的笑聲,不由更加緊張了。


    方含英退至一旁,聞宴桃送上的是一份金箔蒸刀魚幹。


    劉尚沒有動箸,欲言又止。


    “佐以薑桂椒,未熟香浮鼻。河豚愧有毒,江鱸慚寡味。刀魚確是江鮮之首,可如今春汛未到,你用刀魚幹來打發,居然還用上了金箔——”遊一帆黑著臉,挑起一絲金箔裝飾,語氣輕蔑,“本是庸常之色,裹上綾羅綢緞,就是絕世美人了麽?自欺欺人。”


    聞宴桃簡直無地自容,恨不能找條地縫鑽下去。


    一旁的兩位司膳亦是神色各異,胡司膳滿臉鄙夷,王司膳暗暗搖頭。


    孟尚食麵上不顯,但聲音卻透著股寒意:“退下!”


    聞宴桃退到一旁,眼淚都滾落下來,卻不敢出聲。


    方含英一旁看了,遞過帕子,卻被她拂去。


    香芹送爆炒天祝白犛牛肉,玉膾來送板栗糕。


    劉尚嚐了一口牛肉,若有所思,既不說好吃,也不說難吃。


    香芹頓時緊張極了。


    遊一帆望著香芹的爆炒天祝白犛牛肉若有所思:“‘祁連白牡丹’,吃的是黃金牧場上的冬蟲夏草,飲的是雪山流下的冰泉,碧綠草地上罕見的白珍珠。”


    孟尚食暗暗驚訝:“想不到遊大人對各地美食如數家珍,難怪劉大人會邀您同行。”


    遊一帆垂眼,長指微曲,隨意地敲著桌案,辨不清神色。


    “大明國土廣袤,閑美的風物,走的地方多了,自然就在眼裏心裏,孟尚食過譽了。”


    聞聽此言,眾人不由對他刮目相看。


    見遊一帆都這麽說了,劉尚也舉箸夾了一塊牛肉,隻點點頭:“涼州之畜,天下之饒,果然名不虛傳。可惜——”


    香芹的心,一下子拎了起來。


    比起劉尚的委婉,遊一帆的點評卻更直白:“過了火候,暴殄天物。”


    香芹被這樣一損,羞愧得頭都抬不起來。


    孟尚食看她一眼,香芹連忙退至一邊。


    玉膾得意地呈上板栗糕。


    遊一帆丟了箸:“知道這是何物?”


    玉膾忙道:“迴大人的話,是燕山板栗。”


    遊一帆冷嘲:“天下的板栗,若論香甜糯三字,就無有勝過它的。一道糖炒栗子,足以叫人口齒留香,終生難忘,偏你要畫蛇添足,終究是你識得它,它不識得你!”


    玉膾緊咬貝齒,實在難堪極了。


    劉尚以手掩麵,想笑又忍住,顯然想給孟尚食留下顏麵。


    眼見遊一帆如此囂張,孟尚食的臉色都黑了。


    貢女同殷紫萍一同呈送美食,貢女送來的是胡椒豬肚湯。


    劉尚心生好奇:“為何想到要用胡椒?”


    貢女怯生生道:“在我的故鄉,胡椒一路從蘇門答剌國、古裏國運來,價比黃金,珍貴異常。”


    聞宴桃、禾黍等人忍不住低聲竊笑,雖並不帶惡意,卻也遭到王司膳的冷眼,眾人連忙垂下頭去。


    王司膳解釋:“大人,她是剛來不久的貢女。”


    劉尚點了點頭。


    胡司膳麵帶慍色:“我國庫內的胡椒堆積如山,你竟以己度人,將如此廉物視同珍物獻上,真是失禮。”


    貢女誠惶誠恐,連忙拜倒:“奴婢見識淺薄,請大人見諒。”


    “有何可笑之處?”突然,一道清冷的聲音從門口飄來。


    眾人迴頭望去,便瞧見朱瞻基負手信步而來。


    正午的日光穿過門廊,撲簌簌落在他肩頭,仿佛有月華清輝在流轉,清貴似仙。


    眾人未料到皇太孫突然降臨,全都跪了下去。


    子衿深深垂下頭去,朱瞻基像是沒瞧見她似的,邁步從她眼前就過去了。


    孟尚食行禮:“未知殿下駕臨,有失遠迎,請殿下見諒。”


    朱瞻基眼底染著幾分凜冽:“招待賓客失格是小事,有失國體才是大事。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眾人皆不敢言語。


    他信步走到上首坐下,望了桌上一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華夏自秦漢始,與外邦往來源源不絕。至於我朝,更是如此。皇爺爺千叮萬囑,商隊所到之處,不論陸運海運,不可欺寡淩弱。有地方不懂天時,便贈予曆法,指導農時。有地方以蕉葉為食器,百姓隻用冷食,便開陶瓷互市,授以針灸藥草。有地方不通禮俗,攻伐不斷,便要平息戰亂。我們的船隊帶去的不隻是華美的絲綢與瓷器,還將中華的中草藥和針灸、養蠶、織造、建築、農耕、印刷術、航海術與大批的文化典籍都留在海外番邦。”


    他攢眉,掃視眾人:“為何要這樣做?隻因寡生禍患,繼而生亂,唯有平等相待,才能讓天下百姓,共享太平之福。所以,她不懂得,不要嘲笑她,而要教導她,莫要辜負陛下一視同仁的恩旨。”


    眾人聞言,連忙請罪:“請殿下恕罪。”


    子衿聽見了這番話,內心受到了深深的震動。


    遊一帆靜盯著朱瞻基,像是第一次正視他。


    “這些孩子囿於深宮,眼界有限,有殿下的教訓,勝過我十年之功。”孟尚食轉身,向眾人鄭重道,“記住今日一席話,治大國如烹小鮮,一個人要有廣闊的心胸和眼界,於你們一生都會有益處。”


    王司膳看著孟尚食,不知為何流露出不忍,轉眼之間,卻見到胡司膳冷漠的神情,她立刻垂下了眼。


    眾人心悅誠服,齊聲應是。


    小貢女感動得眼淚汪汪,退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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