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冷眼看著光祿寺的名廚獻上的那道煎炸到位的炙子骨頭,不為所動。


    黃儼使了個眼色,那廚子弓著腰上前,諂媚道:“啟稟陛下,此菜名為炙骨,慶賀大軍凱旋而至。便是敵軍生就鐵骨,亦不敵陛下龍威,更難勝我軍驍勇——”


    那廚子察言觀色,見朱棣麵容沉冷,他沒敢再往下說。


    黃儼以金刀割下一小塊肉,朱棣隻掃一眼。


    “哦,敵軍生就鐵骨,莫非朕還得煉出鋼牙麽!”聲音沉冷如隆冬臘月的冰霜,“哼,光祿寺越發不長進,區區一介庖廚,竟也不守職分,曲意諂媚,實在罪無可恕!”


    黃儼一揮手,那廚子就被拖走了。


    遠處,光祿寺卿嚇得冷汗直流,孟尚食嘲諷地睇了他一眼。


    王司膳的糖醋活鯉魚剛呈上,便原樣撤了下來,王司膳見狀,不由皺眉。


    這時,一旁的胡司膳微笑著,親自將膳食呈上。


    打開菜盤,整盤香脆的鍋巴,名曰--桃花泛。


    她親自將備好的蝦仁湯汁迅速潑灑在鍋巴上,隻聽一聲脆響,緋紅的蝦仁湯汁撞上金黃的鍋巴,登時翻出無數氣泡,滿座香氣四溢,引得大臣們側目。


    朱棣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黃儼一揮手,宦官撤菜,胡司膳的笑容瞬間落下,忐忑地退下。


    光祿寺卿井泉望見,急得團團轉。


    “開宴至今,聖上一口未動,快,快想法子!哎呀,你快設法啊!”


    孟尚食眼看著一道道菜退去,遲遲沉默不語。


    井泉心裏愈發不得勁,低聲埋怨:“當初好好管著侍膳的差事,今天就沒你事兒了!既然你千方百計,謀得進禦膳之權,今日再辦不好上差,有你的好看!”


    一道道精心烹製的菜肴被原樣送迴尚食局。


    廚房裏,眾人瞧著滿滿當當一桌子被退迴來的菜品,個個愁容滿麵。


    掌膳禾黍有些沉不住氣了。


    “方典膳,還是不成?”


    方含英搖搖頭。


    禾黍一聽,身子止不住地顫栗。


    “若是陛下一道不用,我們是不是全要受罰?”


    方含英點了點頭。


    “光祿寺有言在先,陛下不用,便是尚食局無能,既是無能之人,留下何用?”


    掌膳雪蘆“哇”的一聲哭了。


    “怎麽辦?這可怎麽辦才好?你們想想法子,快想法子呀!”


    光祿寺丞匆匆奔入大廚房。


    “這頭是重陽宮宴,那頭是犒軍宴,光祿寺廚役備辦不及,眼看軍中要亂了,陛下口諭,著尚膳監、尚食局廚役協力犒軍。你們還愣著幹什麽,快跟我走啊!”


    方含英剛想拒絕:“萬萬不可,重陽夜宴尚未結束——”


    胡司膳突然從裏麵走出來。


    “文武大臣的膳食現已呈上,你們留下亦是無用。含英,你立刻帶人隨寺丞大人離宮。”


    她目光掃過殷紫萍和蘇月華:“你二人也一道去!”


    一眾人匆匆離開之後,大廚房瞬間空了大半,隻剩下胡司膳、子衿,典膳趙嵐翠和零落七八名女使。


    胡司膳則帶領剩下的人繼續烹菜。


    一道道菜撤下,眾人的心全都慌了,連素來沉穩的胡司膳都變了臉色。


    趙嵐翠正在切雞肝,手一抖,雞肝竟全都碎了。


    子衿望著退迴的膳食,若有所思。


    奉天門前廣場外。表麵正襟危坐的朱高熾頻頻向外望去,手指在桌下絞成一團,心上泛起焦慮。


    瞻基啊瞻基,何故遲遲不歸,可知你父芒刺在背,苦苦煎熬……


    朱棣攢眉,質問朱高熾:“朕早有諭旨,太子為何不到城外迎駕?”


    朱高熾駭然,連忙從坐席上起身,隨即跪倒在地。


    “父皇,兒臣身寬體胖,不能騎行,才會迎候來遲,一切皆是兒臣的錯,請父皇責罰。”


    朱棣眼看太子身形肥胖,驚慌間更暴露右腿之跛,臉色愈發陰沉。


    朱高煦神色自若:“父皇,這不怪大哥,都是輔導官的過錯。”


    聞聲,楊士奇和一眾東宮官員皆跪倒在地,皆惶恐不已。


    朱棣垂眼,目光依次從這些官員身上掠過。


    “朕北征途中,已聞聽奏報,禮部尚書呂震之婿、戶部主事張鶴朝參失儀,太子竟曲意寬宥,放任臣下,著實令朕失望!”


    朱高熾渾身一顫,目光投向朱高煦,誰料朱高煦竟衝他悠然一笑。


    見狀,朱高熾猛然叩首。


    “兒臣處治不當,請父皇降罪!”


    文武大臣也跟著全都跪了一片,場麵頓時肅殺起來。


    --


    城郊外。


    光祿寺丞帶人匆匆趕到,廚役們早被一群中下級軍官團團圍住。


    “陛下不是賜宴了嗎,為何月上梢頭,我們還沒飯吃!”


    其餘兵士也高聲附和抱怨。


    “對,我們要吃飯!”


    “你們怎能如此對待出征將士!”


    “你們不是來犒賞三軍嗎,為什麽讓我們餓著肚子!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吃飯!”


    廚役一看到光祿寺丞,如蒙大赦,揪住他的袖口。


    “寺丞大人,我們帶來的鍋,軍營原有的鍋全都用上了,太少!還是太少!聖旨剛下,便要供應千萬人的晚宴,如何能夠辦到?不如再去庫房——”


    寺丞嘴角一斜,故意拖長了調:“著什麽急啊,這不是還有尚食局麽?孟尚食如此能耐,手下也不該是庸常之輩啊!”


    遠處軍營中叫嚷聲越來越大,甚至有人拔出刀鋒威脅,嚇得女使們花容失色,連連退步。


    白金笙湊到方含英耳邊,低聲道:“含英,光祿寺廚役三千,如何辦不得宴席?再說軍營若無充足炊具,往日行軍如何造飯?他們分明故意與我們為難,這兒要亂了,我們迴宮去吧!”


    方含英輕輕搖頭。


    “現在迴宮便是抗旨,那是要掉腦袋的!”


    光祿寺丞對著二人陰陽怪氣道:“想當初啊,光祿寺擬單,尚膳監備膳,尚食局侍膳,這才叫規矩。可孟尚食偏偏不守哇,如今我可瞧你們的啦!”


    方含英隱忍不發,隻冷聲問:“趙寺丞,光祿寺的廚役,也歸我們調派麽?”


    光祿寺丞冷嘲熱諷道:“好哇,我今兒帶來的五百廚役,全都歸你調用,可現在,你有招兒嗎?”


    方含英臉色沉沉,一語不發。


    這時,殷紫萍突然站出來。


    “我去借鍋!”


    方含英看向殷紫萍,詫異道:“往何處借?”


    殷紫萍不慌不忙道:“我總有我的辦法,但是,你們能拖延半個時辰嗎?”


    光祿寺丞皺眉,上下打量殷紫萍,涼涼開口:“眼下這光景,別說半個時辰,就連一刻都拖延不了!”


    白金笙狐疑:“你不是想逃跑吧?”


    旁邊一直沉默緘言的蘇月華聞言,也疑惑道:“半個時辰之內,你一定能迴來?”


    殷紫萍拍拍胸脯保證道:“我能!”


    見殷紫萍如此堅定,方含英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應下。


    光祿寺丞派了數名下屬隨殷紫萍一同遠去借鍋。


    蘇月華望著殷紫萍遠去的背影,怔愣了一瞬,隨即迴過神來,走向淩亂的食案所在,目光不停逡巡,顯然在尋找自己需要的食材。


    街道上,馬車一路疾馳,殷紫萍坐在車沿上,其餘小宦官跟在後麵一路小跑。


    馬車突然停下,殷紫萍跳下馬車,衝向一間已闔上門的店鋪,咣咣拍門。


    其中一名小宦官一抬頭,就店鋪門口赫然飄揚著“劉記幹果鋪”的旗幟。


    而郊外,因為軍官們鼓噪,食案十分淩亂,有鍋被推翻,食材滾落一地。


    蘇月華推開一名正在煮肉的廚役,迅速提起剛煮好的肉,將其剁成肉糜。


    聞宴桃看了看砧板上的肉糜,又抬頭看向蘇月華,提醒道:“現在慢慢烹製菜肴,根本來不及了!”


    蘇月華沒有吭聲,隻埋頭專心做事,她先是將肉糜,切好的薑、蒜直接攪拌在飯團內,而後用萵苣大葉裹起來。


    這一幕恰巧被方含英瞧見,她眼前一亮:“包兒飯?”


    思及此,她連忙吩咐其他人:“快,快去幫忙!”


    眾人頓時醒悟過來,立刻上去幫忙,一個個包兒飯很快成型,立刻被人用大篩子端走。


    雪蘆瞧著大篩子裏個大肚圓的包兒飯,開心大叫:“上菜了,上菜了!”


    光祿寺丞滿臉驚異地望著這一幕。


    這時,一名廚役湊過來,低聲道:“您不是說她們準砸鍋,到時再顯出咱的能耐來——”


    光祿寺丞狠狠瞪了他一眼,廚役連忙閉嘴。


    隨著一盤盤包兒飯的出鍋,遠處的軍營慢慢安撫下來。


    方含英向蘇月華望去,月光下,少女神情淡然,手中包裹包兒飯的速度極快,眨眼間便是十數個。


    她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待穩定了心神,便迅速吩咐:“宴桃,傳告其他營地,第一道菜,一律照此辦理!但願,她能及時趕迴來!”


    夜裏,風將迢迢月色吹得越來越薄。


    大廚房內。胡司膳在看一疊食單,有羊肉炒、豬肉炒黃菜、一品豆腐、兩熟煎鮮魚、白切麵、豆湯和泡茶。


    她心中已經了然,卻是不動聲色道:“看北征時的禦膳食單,陛下龍體似無不妥。可這一路風塵仆仆,必是饑腸轆轆,為何一口不用呢?”


    子衿走到她身邊,翻閱所有食單,前後對比,驟然明悟:“我明白了!胡司膳,事發突然,我才初入宮中便鬥膽諫言,請您信任我一次。”


    胡司膳輕挑眉梢,瞥了子衿一眼,隨即目光又從那疊食單上掠過。


    “今日之事,你猜對了,便可留下,猜錯了——”


    說到此處,她突然頓住,唇畔微勾衝子衿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子衿聽後,神色淡然,笑容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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