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川閣左側的琅玕居內綠竹猗猗,酒氣飄香。


    何善骰和駱伏坐在書房外的石階上,他們身後放著好些琉璃瓶。


    二人的臉色都不好,尤其一身喪服的何善骰,麵容上布滿悲痛。他晃了晃手中銅綠色的琉璃酒瓶,苦笑著說:“太尉說這酒叫解千愁,可我為何越喝越愁?”他抬起手,猛地喝了一大口,放下手來時已紅了眼。


    駱伏靜靜地坐在何善骰身旁,他雙手放在腿上,腿邊放著他的佩劍。他不會安慰人,隻是擔憂地望著他。


    何善骰斜靠在身後的石階上,不解地問:“我以往那般想要逃離她們,可她們永遠地離開了,我為何會覺得這般心痛?”


    駱伏不知該如何迴答他,他囁嚅了一下嘴,最後隻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善骰又喝了一口酒,幾滴眼淚落在喪服上,他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說:“人活著當真是苦啊,為何總是這般無常?”他閉著眼歎了口氣,在睜開眼來時,眼中的痛色散了幾分。


    他轉頭看向駱伏,炫耀地笑說:“你怎麽不喝?這可是太尉送給我的,一整箱的宮中禦酒。”他用手指敲了一下手中的琉璃瓶,他聽著那清脆的聲響說:“連裝酒的瓶子都這般貴重,我倒也享受了一迴!”


    駱伏不喜飲酒,他討厭醉酒後那渾渾沌沌的感覺。可他望著何善骰那含悲忍淚的笑容,卻打算和他大醉一場。他拿起身後的一隻琉璃瓶,拔開瓶塞仰頭喝了一大口,卻不料被嗆得咳嗽連連。


    何善骰瞧著駱伏那臉漲得通紅的模樣笑了起來,不緊不慢說:“這酒烈,你不大喝酒,喝慢些。”他說著又喝了一口酒。將酒咽下後,他望著麵前彎曲的石子小路,沉聲說道:“酒不烈,喝不醉,如何解得了愁?”


    “這話說的不錯”,一道清脆的聲音從院門外傳來。緊接著,便從半開的院門走進一高挑大氣的女娘來。


    何善骰見過那女娘,她是河郡侯府的女公子何念,他們曾在醉春風同飲過美酒。他不知她為何來了自己院中,卻也忙放下酒瓶站起身來,抱拳喚道:“何娘子。”


    而一旁的駱伏站起身來抱拳,並未言語。


    一身素衣的何念抱拳還禮,落落大方地說:“是我打擾了,何兄不必如此客氣。”


    兩人同姓,又同是愛酒之人,脾性也頗為相投,雖隻見過一麵何念已然視他為友,今日偶然重逢心中自然歡喜,待他便親近起來。


    可隨著何念進來的沈希卻笑著打趣道:“阿念,我卻不知你何時有了個兄長?”


    何念瞪了沈希一眼,並未迴答他。她反而看著何善骰身後的琉璃瓶問道:“這是什麽酒?這般香。我隔老遠便聞到了,因而尋了過來。”


    何善骰識得沈希,這個風流倜儻的姿意少年洛京之中誰人不識!他無論是在金玉殿堂,還是在棚屋瓦舍,都能談笑風生的灑脫姿態誰人不羨慕!他又何嚐不想活得如沈希一般逍遙自在,可惜他生來便沒有那樣的資格!


    “這是宮中貢酒,名叫解千愁,亦叫九醞春釀。”他迴答著又上前一步,拱手行禮道:“沈公子。”


    沈希手中拿著一把收攏的傘,他恭敬地迴了一禮,口內道:“何兄。”


    何念聞言,冷哼一聲,嘲諷地說:“沈維今,我也不知你何時多了個兄長!”


    沈希放下手來,他溫和地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何況我與何兄近在咫尺,怎不能稱兄道弟?何兄,你說是也不是?”


    何善骰從善如流地笑說:“沈弟說的是。”


    何念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她瞪著沈希說:“那你適才為何嘲諷我稱兄道弟?”


    “我並未嘲諷,我隻是問你。”


    沈希坦然地笑了笑,又故意說:“是你錯了,你與何兄該稱兄道妹。”


    何念氣得咬牙,大有要打他的架勢。


    那站在院門口領著他們進府的季湘見狀,忙開口道:“何娘子,沈公子,二位不是來見公主的嗎?”


    那何念和沈希是聽聞劉姝遇險一事,故而來太尉府探望。


    “是啊,你這一打岔倒把正事給忘了。”沈希看著何念說。


    何念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她卻看向何善骰和駱伏道:“你們二人不如隨我們同去,人多也熱鬧。”


    何善骰和駱伏同時皺起了眉,何善骰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駱伏卻始終冷著個臉。


    沈希見狀,笑道:“莫非你們怕公主?”


    “懷夕有何可怕的?程太尉才可怕。”何念把目光從沈希身上移向那為難的二人。


    駱伏因何念說程昭,神色便越發冷淡,嘴唇也抿得越發緊。何善骰卻笑著迴道:“這尊卑有別,我們不敢亂了規矩。”


    “規矩?你可知懷夕自小便是最沒規矩的,上樹掏鳥,下河摸魚,她什麽事沒做過?我們常說,她是最不像公主的公主。”何念說著,便笑了起來。她見何善骰臉上仍有猶疑,便看著他身上的喪服勸道:“心中苦悶時飲酒,就得人越多越好。人一多也就把愁苦忘了。”她走上前去,如兒郎一般拍了拍何善骰的肩膀,口內道:“走吧。”


    何善骰是第一次被一個女娘如此對待,倒愣在了當場。


    一旁的季湘大概知曉那二人與劉姝之間的事,這段時日相處下來,她也把劉姝當做了自己人,她想著同是太尉府的人,若有心結也該趁早解開。她便也開口勸道:“你們便同去吧,公主不會怪罪。”


    何善骰不好再拒絕,點頭應下了。可駱伏卻冷著個臉沒有表示,何善骰便替他做了主,拉著他出了院門。


    君川閣內,劉姝和蘇荷站在廊簷下等候,見何念等人走進院門,她們笑著下了石階迎了上去。


    何念等人向劉姝行了禮,劉姝扶起何念道:“都起來吧,不必多禮。”她看見何善骰和駱伏時隻是眨了眨眼,並未多想。


    何念直起身來笑說:“懷夕,你兒時最愛熱鬧。今日我帶了這許多人來,讓你好好熱鬧一番。”


    “多謝表姊。”劉姝笑了笑。


    沈希卻開口道:“公主妹妹莫忙著道謝,我們可是算著時辰來用午飯的。”


    劉姝笑得越發開懷,她看著沈希手中的傘說:“那沈阿兄手中這傘可是上門拜訪的禮品?”


    何念打趣笑說:“什麽禮品?這是他自用的。”她又嘲諷道:“一個兒郎倒像女娘似的用傘遮陽!”


    “偏見!”沈希將傘緊緊地抱在懷中,“你能練刀,我為何就不能打傘?”


    何念被沈希問得啞口無言,正捏緊拳頭咬牙時,劉姝開口道:“表姊、沈阿兄,去偏廳用飯吧。”


    何念跺跺腳上了石階,朝人進人出的偏廳走去。


    沈希站在原地,他隨著劉姝的目光看向何善骰、駱伏。


    劉姝淡淡地笑了笑,向那二人說:“太尉也會迴府用飯,你們也一道吧。”


    何善骰和駱伏抱拳道謝。


    幾人這才先後進了偏廳。


    何念已在右側下首的食案後跪坐下,沈希見狀在右側上首坐下,他朝她笑了笑,她卻隻是冷哼。


    何善骰和駱伏在左側坐下,二人都不敢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劉姝。


    劉姝身前的食案略大,她身旁放著一張錦墊,那是替程昭備下的。


    而蘇荷則跪坐在她身後,隻是此時她目光停留在不遠處的何善骰身上。


    丹朱等人有條不紊地端上香濃的酪漿來。


    劉姝笑說:“太尉稍後便迴,諸位先用些櫻桃酪漿去去暑吧。”


    何念不喜歡這些濃稠粘膩的東西,她笑道:“懷夕,我們可是來喝酒的。”


    已退至門外的丹朱適時開口道:“娘子稍候,季管事已去酒窖取酒。”


    “如此便好”,何念勾了勾唇。她已聽聞過夏青容的事,見劉姝身邊的婢女換了新人倒也並不奇怪。


    “表姊,舅母們可好?”劉姝問道。這些時日發生了太多事,她也未能去河郡侯府看望。


    “她們都好,隻是憂心你,出門前還千叮萬囑,讓我多關懷你。”


    “多謝舅母們掛念,我也很好。”劉姝說完笑了笑,又看向沈希問道:“沈阿兄,伯父伯母和阿彤可好?”


    沈希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迴說:“都好。隻是外祖母病了,母親帶著阿彤迴穎川郡看望了。”


    “那你為何不去看望,你又無甚要事?”何念奇怪道。


    沈希倒少見的麵上露出為難之色,他略想了想說:“外祖母身體一向康健,隻是自去歲舅父病逝後每隔不久便會病上一迴,每迴定要叫上母親和我前去看望。迴迴都提起我那表妹的婚事。”


    其實沈希知曉他外祖母並沒有什麽大病,隻是想逼著他娶他那表妹。他母親也心知肚明,因而,這次便未讓他同去。


    何念聽了沈希的話來了興致,她傾身笑問道:“怎麽,你外祖母是想讓你娶那表妹嗎?”


    沈希無奈地點了點頭。


    “你不想娶她嗎?為何?”


    沈希想起他那矯揉造作的表妹來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迴說:“我與她脾性不和。”


    何念也未多想,又問道:“這世上好兒郎這般多,你外祖母為何偏要讓她嫁於你?”


    隻因沈希那表妹王映顏是家中獨女,家人寵溺太過,性子便過分的嬌柔造作。那些高門顯貴大多知曉內情,誰家都不願娶這般的新婦過門。而那些小門小戶,王家又瞧不上。她家中三個兄長都已婚娶,她的婚事卻耽擱了,到而今已年有十八。她父親這一去,她母親便越發急迫,整日在她祖母麵前哭訴。她祖母思來想去,把主意打到了沈希身上。


    這個中內情沈希不好外道,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迴答何念。


    劉姝大概猜出了幾分,她正想開口為他解難,可巧程昭迴來了。


    除過劉姝外,其餘人等起身行禮。


    程昭穿著玄色官服,他脫鞋步入室內,目光落在劉姝身上,口內道:“都坐吧。”


    他大步走至食案後,在劉姝身旁跪坐下,自然地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看向下麵眾人,含笑說:“你們不必拘禮。”


    劉姝轉頭看向他,溫柔地笑了笑。


    這時,丹朱等人陸續地端上吃食來。季湘也帶著阿喜等人送來了美酒,她拿了兩種酒,一種是醇厚甜膩的金漿,另一種是濃烈醇香的九醞春釀。


    劉姝看向季湘說:“季管事辛苦,也留下來用飯吧。”


    程昭讓季湘將酒放在他身旁,他說:“公主既讓你留下來,你便留下吧。”


    季湘道謝答應下來,何善骰見狀,將自己的坐墊讓出來移到了一旁。季湘感謝地笑了笑,在他身旁坐下,與他同案而坐。


    朱丹見狀忙命人備上碗筷酒杯和坐墊。


    而程昭已端起銅壺,將那淡黃色的金漿倒進玉耳杯中。他將那杯酒放在了劉姝麵前,柔聲說:“這酒是甘蔗釀造,入口微甜,公主許會喜愛。”


    室內眾人除過季湘和蘇荷,他們何時見過這般溫聲細語的程太尉,他們甚至懷疑眼前這人是不是位高權重、冷心硬腸的程太尉。


    劉姝卻未察覺到他們的異樣,反而在程昭的注視下以袖掩麵,微微地飲了一口酒,果然入口微甜,迴味起來有些許的辛辣。她雖不大飲酒,可這酒卻是喝得的。她朝他笑著點了點頭。


    程昭也笑了,他伸手拿起一旁裝著九醞春釀的琉璃瓶,空腹飲了一大口。


    劉姝見狀便夾起一筷子燴菜放到了他碗中,關懷道:“空腹飲酒傷身,太尉用些菜吧。”


    在以往的日子裏,等待過程昭用飯的人和給他夾過菜的人屈指可數,可現下劉姝卻在短時間內將兩件事都做了。這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安逸,好像自己等這一刻等了許久,可分明自己已有多年未奢求過別人的關懷。他歡欣地笑了笑,將碗中的菜吃了個幹淨。


    同樣對瓶而飲的還有何念和何善骰。辛辣入喉,何念滿足地笑了起來。她看向程昭笑說:“今日倒是托了太尉的福,喝到了這夢寐以求的貢酒。懷夕生辰時,我曾送來兩壇秋釀,不知太尉可有品嚐?”


    程昭迴說:“嚐了,確實是好酒,我那位老友也是讚不絕口。”


    何念笑著看向對麵,說:“你們若有機會定要去喝一喝那五原城門口老叟釀的烈酒,那才叫一醉解千愁!”


    “烈酒好啊,我定要去喝上一迴。”何善骰笑說。


    程昭也笑了笑,他又看向劉姝柔聲說:“公主可知這九醞春釀還有個別名喚作解千愁?”


    劉姝倒是聽過,畢竟她的父皇愛飲酒。但是她卻問道:“何謂解千愁?”


    “一醉解千愁。”程昭迴說。


    “大夢一場,醒後千愁亦不休,所為何來?”劉姝不解。


    何念飲了一口酒,笑迴說:“人生苦短,能求的也就這片刻的歡愉罷了。”


    劉姝垂下眼看著耳杯中的酒水,問道:“難道不能長久?”


    何善骰喝得有些醉意了,他膽子大起來,迴說:“公主,這世上莫說歡愉,就連其他的事也沒有長久的。”


    “這話說的不錯”,何念舉起酒瓶說。何善骰見狀也舉起酒瓶來。兩人相視一笑,一起飲了一大口酒。


    沈希看著何念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小口小口地喝著玉耳杯中的酒,心裏已經做好了照顧醉鬼的準備。


    劉姝又怎會不知彩雲易散,琉璃易碎的道理,可她就是盼望著能有長長久久的歡愉,她不想再承受歡愉之後分離的痛苦,那樣還不如不要經曆一場歡愉!


    她端起酒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她心中的鬱悶被這一杯濁酒澆散,她看向豪飲的何念笑了笑。


    何念已喝完了一瓶酒,丹朱見狀驚訝之餘又不急不徐地奉上了第二瓶酒。


    何念拔了酒塞朝何善骰舉著酒瓶說:“為我們這兩個喪居豪飲之人幹一瓶!”


    何善骰應了一聲“幹”,也喝起第二瓶來。


    沈希已喝完了第一杯酒,他笑說:“我們這一屋子倒有許多不守規矩禮數之人。”


    何善骰臉頰泛紅,他重重拍了拍食案,倒把身旁的季湘嚇得差點扔了筷子。他不屑地說:“什麽規矩禮數,那都是些虛的。若心中有孝道,喝不喝酒有何緊要?”


    何念如同遇到知己一般,她直起身來,也重重地拍了一下食案。她認同道:“說得沒錯!規矩禮數都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編造出來誆騙人的!”


    沈希看著這兩個癲狂的人搖了搖頭,他並非不認同他們說的話,而是覺得規矩的存在有好有壞不能一概而論。他想,若世上沒了規矩禮數,那所有人必定像這兩個人一樣癲狂,那這樣的人世不就如同地獄一般嗎?


    微醉的何念瞥見了沈希搖頭,她拖著身下的坐墊一跳一跳地挪到他身邊,她湊到他眼前質問道:“你為何搖頭,是瞧不起我們?”


    沈希被何念嚇了一跳,忙移動了一下腿,拉開了和她的距離。


    何念酒氣上頭,她被沈希的舉動激怒,她確切地以為他就是瞧不上她。她朝他撲過去,他沒有防備被她壓倒在地。她毫無章法地拍打著他,口內嚷道:“讓你瞧不上我!瞧不上我!”


    一時間,室內的人除了程昭和駱伏外都慌亂起來。程昭是飲著酒如局外人一般笑看著好戲,而駱伏則是靜默地用飯,這場鬧劇也隻讓他抬了一下眼皮。


    而季湘、何善骰、丹朱三人已湧過去勸說著拉開那二人。至於劉姝和蘇荷也都站起了身來,她們兒時也曾見過這樣的場麵,可多年未見,還是忍不住驚訝。但驚訝過後,她二人互看了一眼,偷偷地笑了起來。


    宴席在吵鬧之中結束,倒增添了人世間的熱鬧,想來多年以後那些人迴憶此事,也定會為此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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