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眾人散後,蘇荷獨自去琅玕居尋了何善骰。她那天青色繡紫丁香的荷包一直沒有機會送予他,她想他遭此變故,自己也應該有所表示。


    何善骰正昏昏沉沉地躺在自己房中的床榻上,忽聽見有人喚他,他慢慢坐起身來,透過未關的門瞧見了蘇荷那抺柳綠色的身影。他忙起身走出房門。


    蘇荷站在彎曲的石子小路上,那嬌俏的身影倒像路旁的一杆秀竹。她水潤的圓眼睛望著走下石階的何善骰,她見他麵頰紅潤腳步虛浮,知他還未醒酒。


    何善骰對於蘇荷的到來有些訝然,他想著許是劉姝尋他有事。他拱手道:“蘇娘子尋我所為何事?”


    蘇荷屈膝還了禮,她從袖中取出荷包遞給何善骰說:“何大司農丞上次予了我一袋銅錢,雖是致歉,可我也想謝你。這是我自己繡的荷包,荷包裏裝著丁香花,有安神功效,望何大司農丞收下。”


    何善骰有些受寵若驚,他未想到蘇荷是來送自己荷包的,驚訝之後心中又感激不已。他接過荷包,笑說:“有勞蘇娘子了,在下不勝感激。”


    蘇荷笑了起來,臉頰上露出小小的梨窩來。她說:“望你能早日好起來。”她眨了眨眼,打趣說:“這消磨一日光景,不知要少得多少錢財。”


    何善骰心中流過一股暖流,他突然覺得蘇荷是這般的親近可人。他拱手笑道:“蘇娘子說的是,錢財是最為要緊的,我定會早日振作。”


    “我也是與你說笑,這心中傷痛也要緩緩消解才好。”蘇荷頓了頓,又問:“廚房熬了解酒湯,你可有飲過?”


    “飲過了。”


    “那便好,先告辭了。”


    何善骰將蘇荷送出院門,他目送著蘇荷走進君川閣。一對雲雀在桂樹枝頭嬉鬧,那親昵的姿態讓他心中浮現出異樣的感覺。他看向手中繡著丁香花的荷包,在那淡淡的花香之中,他的心思不可抑製地漂蕩在男女之間朦朧的愛河之上。


    程昭去了軍營,劉姝獨自坐在書房看一卷兵書。那兵書便是她外祖父所寫,她送予程昭的那卷。


    “兵者,詭道也。”


    劉姝念出聲來,她心想她外祖父與程昭的用兵之道倒是不謀而合。她想起程昭便想到了他的玄詭軍,她放下兵書,臉上露出了探究之意。


    “玄詭軍,玄秘詭譎之軍也。這倒和他人一樣。”


    她不自知地笑了笑。她的目光又落在她外祖父那渾厚遒勁的字跡上,她想起以往自己並不愛看這些兵書,也對用兵之道並無興致,可現下為何又這般津津有味,難道這便是愛屋及烏?


    “許是如此”,她眉眼含笑地喃喃道。


    蘇荷走進書房便瞧見劉姝這副少女懷情的模樣,她笑道:“公主是在想太尉嗎?”


    劉姝坦然笑說:“是啊,我想自己的夫君有何不可?”她頓了頓,又問道:“你的荷包送出去了?”


    “自然,我繡得那般好,他還能不收嗎?”


    劉姝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她望著蘇荷臉頰上若隱若現的梨渦打趣說:“你送什麽不好,非要送荷包。若是何若磐誤會你愛慕她,我看你怎麽辦?”


    蘇荷送荷包是因為自己正好繡了一個,若送別的什麽,價低的不好,價貴了她又心疼。她眨著眼睛思慮片刻,說:“誤會了也沒什麽。他若對我無意便罷了,他若對我有意,我和他都是愛財之人,倒也相配。”她眼睛轉了轉,又問道:“公主,若磐是他的字嗎?”


    “是啊,堅若磐石,端穩持重之意。是太尉替他取的字。”劉姝笑了笑,又打趣說:“怎麽,如今倒關心起他來了?”


    “奴婢不過問一問”,蘇荷麵上露出羞澀之意。她又岔開話題,說道:“明白要搬迴春華庭了,我去瞧瞧她們收拾得如何了。”說著便走出了書房。


    劉姝望著蘇荷的背影笑了笑,而後又看起那卷兵書來。可她看了不過幾句,便皺起了眉頭,她有些看不下去了。她猶豫再三,還是把那兵書收了起來放迴了原處,又拿起一本自己的山水傳記讀了起來。


    次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劉姝終於搬迴了春華庭居住,季湘送來了一位廚娘朱氏和一位做粗活的婦人秦氏,兩人瞧著都是忠厚老實之人。那二人不住在春華庭內,照舊住在大廚房旁邊的西園。


    劉姝離開了一個多月,這春華庭倒變了一番模樣。庭內芍藥花已凋謝,留下一片綠意。而那兩株太平花樹已然開花,兩樹白白綠綠,清新可人。閣樓之後的四棵梨樹花早已謝盡,綠葉之間隱隱可見指頭大小的梨兒。


    靠近院門處的左右牆麵各開了一道月洞門,門外迴廊相連,左側廚房,右側廂房。左右迴廊之後各種著一株海棠樹,那是程昭命人從宮中西苑移來的。可惜花期已過隻剩下一樹綠意。


    那二層的閣樓內,蘇荷和丹朱她們有條不紊地收拾整理著劉姝的物件。


    庭外,程昭穿著一身澗石藍的常服,他陪著劉姝站在春華庭那朱漆的木門旁。


    劉姝穿了身合歡紅的廣袖直裾,她望著她右側的廂房想起夏青容她們來。若不出意外,原本住進這廂房的該是她們。如今,物是人非,也是無可奈何!


    程昭長身玉立,他在劉姝身後說:“公主,那秋兒的屍首已找到,葬在了夏青容的墳墓旁。”


    劉姝轉身看向他,感激道:“多謝太尉。”她垂下眼,輕聲說:“這樣也好,她們也能做個伴。”


    程昭皺起了眉頭,他不喜歡劉姝這落寞傷神的模樣,他想要她永遠喜笑顏開。他上前半步,討好地說:“周陽雲醉酒溺亡了,死前痛苦掙紮了許久。公主心中可痛快?”


    劉姝沒有迴答程昭的話,她仍舊垂著眼,她望著自己白皙秀美的手掌喃喃道:“如今我這手上也有兩條人命了。”


    “兩條算什麽!我手上的人命可是數也數不清!”程昭目光沉沉。


    劉姝抬眼看向程昭,他那雙丹鳳眼中的複雜情緒是那般沉重,如黑夜之中的山嶽一般。那山嶽之上生長著的是痛苦、是恐懼、是愧疚、是不安,它們生根發芽深深地盤距在土壤之中。常年身在黑暗,你隻知那是山嶽,卻不知那山嶽之中有著怎樣的苦痛!也不知這些苦痛又怎樣折磨著背負山嶽前行的人!


    她心疼地望著他,抬起手撫平他額上的眉頭,柔聲安尉說:“太尉,別怕。我會陪著你。”


    程昭的心像是被什麽猛地撞擊了一下般顫動起來,顫動之後心中又湧入一陣又一陣的暖流。從未有人讓他別害怕,說會陪著他,從未有過!他們都以為他堅強如斯,又怎會害怕,可他們卻忘了他也隻是人,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拉著她的手腕將她擁入懷中,他緊緊地擁抱著她,在她耳邊說:“我原以為自己不需要什麽關懷,我自小便是這般活過來的。可如今才明白不是不需要,而是少有人給過我。懷夕,我們就這樣一生一世,永遠在一起吧!”


    “好,一生一世,永遠在一起。”劉姝依靠在他肩頭笑了起來。


    惠風輕拂,衣袂翩翩,那澗石藍的衣裳和合歡紅的裙擺重重疊疊,親密無間。


    好一會後,程昭才放開了劉姝,他從懷中掏出一隻手鐲,是那隻碎裂的海棠玉鐲。那斷裂處用金鑲嵌上了,技藝精湛,可謂是紋絲合縫。他將玉鐲戴在她右手腕上,望著她欣喜的眼睛沉聲說:“公主,唯有直麵恐懼才能無所畏懼!”


    劉姝點了點頭,看向自己腕上的玉鐲。這些時日她總覺得自己手腕上空落落的,如今戴上玉鐲才覺得安下心來。


    程昭輕輕地牽著劉姝的手掌,繞過小廚房往那片鬆林後行去。行過鬆林間的青石板小路,眼前豁然開朗,一汪池水出現在眼前。


    清池之上,朗日之下,荷花嬌豔欲滴,荷葉亭亭如蓋。清風拂來,粉粉綠綠,高低起伏,宛如美人舞於清池之上。


    劉姝望著這一池粉花綠葉,隻覺心中的鬱悶之氣已隨風而散。


    程昭牽著她轉過身來,她驚訝地發現,那鬆林邊有一架高高的秋千。


    她放開他的手,歡歡喜喜地跑了過去。她摸著那秋千繩,迴想起兒時蕩秋千的場景。她轉頭向他笑說:“我兒時也蕩過秋千,是阿母命人給我修建的,我可喜歡了。可後來劉嬌從那秋千上摔了下來,摔傷了腿,那秋千就被拆了。我傷心了好久,可阿母說等我長大了,還會再有的。”


    她開懷地笑出了聲,轉身坐在了秋千上。她慢慢地搖晃著秋千,眉開眼笑地說:“阿母果真沒騙我,我如今又有秋千了。”


    程昭站在秋千旁,他望著笑顏如花的劉姝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想,這真是世間最美的笑顏,還有什麽比這更動人呢?


    他眼眸之中泛著柔情脈脈的波光,邀功一般地說:“這可是我親手做的,跟著林木學了許久!”


    劉姝停下秋千,她站起身來望著程昭的眼睛,誠摯地誇讚道:“太尉當真是無所不能,竟然連木工也會。”她又歪著頭得意地說:“我當真是嫁了這世上最好的兒郎!”


    程昭聽著劉姝溫聲軟語的話,心中有些飄飄然,他眉飛色舞地說道:“公主這話說得極對!”


    兩人相視著笑出聲來,周遭一派和樂安適。


    劉姝重新坐迴秋千上,程昭自覺地走到秋千後推著她。她向後偏著頭說:“兒時我每次坐秋千,蘇荷她們總是擔心我摔下來。可是我一點都不怕,我蕩得很高很高,都能看到牆外來來往往的宮人。”


    “公主當真不怕嗎?”程昭在她身後笑問道。


    劉姝轉迴頭,望著遠處高遠的雲天笑迴:“不怕。”


    “當真?”


    “當真!”


    程昭便用了些力氣,將她高高地推了出去。


    劉姝雙手緊緊地握著兩旁的秋千繩,她的廣袖垂落至手彎,露出手腕上那珍貴的玉鐲來。合歡紅的廣袖和裙擺隨著她在空中蕩漾,起落之間裙擺翻飛,露出她那白色的襯裙來。


    風吹拂著她的秀發,她迎風而起,像是要展翅高飛的白鶴一般。她癡癡地望著那天和雲,似乎自己就要觸摸到那一望無際的藍和白。


    起落之間,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不遠處的荷花荷葉之上,她很快又被花葉之下波光粼粼的池水所吸引。她忽然想起,在華沐苑那汪池水中瑟瑟發抖、可憐無助的自己,在陽渠之中驚懼害怕、狼狽不堪的自己,也不由得想起那居高臨下、冷嘲熱諷的程昭。


    她沉思片刻,叫程昭停了下來。她坐在秋千上轉身向他說:“太尉,我適才望見那池水中有魚兒,你幫我捉一條可好?”她說著,眨了眨明亮的杏眼。


    在那水潤眼眸的懇切注視下程昭並未多想,他笑著應道:“好,公主想要,我自當效勞。”他說完,往池邊走去。


    劉姝靜悄悄地跟了上去,她站在程昭身後,她見他彎腰往那花葉之下細看,她覺得時機到了,伸出手來把他往池水中推去。


    可程昭是習武之人,動作敏捷,下盤又穩,他一個閃躲,拉住了她的手腕。


    劉姝是用了些力的,她止不住地往池水中傾倒,若不是程昭拉著她的手腕,她隻怕已經摔進了池水之中。


    程昭穩穩地站在那裏,他氣定神閑地拉著斜傾於池麵上的劉姝,隻要他一鬆手她必定摔進池中。他挑了挑眉,笑問道:“公主,這是做甚?”


    劉姝也隻驚慌了片刻,而後神色便恢複如常。她冷著臉說:“太尉,若我今日打濕一片衣角,那往後你就莫想與我同榻而眠!”


    程昭想到床榻之上的旑旎風光忍不住動了動喉結,那望著劉姝的眸光都暗了幾分。


    這時,一陣風拂來,吹動劉姝的裙擺,眼看那裙擺就要落到水麵之上,眼疾手快的程昭趕忙把她拉了迴來。他甚至還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他有驚無險地歎道:“還好,未濕。”


    劉姝把手腕從程昭手掌中拽出來,她揉著自己那發紅的手腕,問道:“太尉可知那華沐苑的池水有多冷?那陽渠之中的水有多髒?我對你有多氣惱?”


    程昭早猜出劉姝是為那些事報仇,他心疼地望著她發紅的手腕,認錯道:“是我不好,公主勿惱。”


    劉姝心中的氣已消了一半,但她隻是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程昭見狀,又說:“若公主心中有氣,不妨一腳將我踹進池中。”


    劉姝望著他眨了眨眼,為難道:“這不好吧。”


    程昭不以為然地笑說:“無妨,隻要公主能消氣,有何不可?”他說完,轉身麵向池水。


    劉姝柔情脈脈地望著程昭的側臉,她口內道:“哎,你是堂堂太尉,又這般誠懇地認了錯,我於心何忍,怎狠心將你踹進這池水之中?”


    她說著,已走到了他身後。她眸光一沉,提著裙擺抬腿就朝他身上踹去。


    隻聽“撲通”一聲,水花四濺,程昭摔進了池水中,他身下的粉花綠葉被壓倒一片好不可憐。


    程昭是料到劉姝會狠下心來踹他這一腳,誰讓他以前行事無有顧忌,害得她吃了許多的苦。如今也算是報應吧。他渾身濕透地站在池水之中,一汪清池因為他這個不速之客變得渾濁起來。


    劉姝踹了程昭後便退開了好幾步,生怕狡猾的他轉身就拉她下水。她站在那裏,看著他那狼狽模樣笑彎了腰。


    程昭抹了抹臉上的水,含笑問道:“公主可解氣?”


    劉姝緩和了一下愉悅的心情,她收了笑說:“氣是解了,可我的裙擺還是打濕了。”她說著,提起被水花濺濕的裙擺向程昭展示。她故意歎了口氣,說:“看來往後太尉隻能獨守空床了!”她說完便自顧轉身離開了。她要去將這趣事告知蘇荷,讓蘇荷也歡喜歡喜。


    程昭望著劉姝那歡喜的背影握緊了拳,他冷冷地笑了笑,站在那渾濁的水中咬牙說:“休想!”


    有一種無奈,叫胳膊擰不過大腿。若不是程昭寵著劉姝,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如何贏得過心狠手辣的他。程昭縱然是翻牆越窗也會睡到劉姝的床上。因而,次日劉姝又渾身酸痛得起不了床,而程昭卻一臉春風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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