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沉玉聽著,唿吸一滯,手中的饅頭被緊緊地捏成了一個餅。


    小孩吃著自己的饅頭,又滿眼熱切地看著趙沉玉手中雪白的饅頭,說道:


    “殿下吃饅頭,甜,很好吃。”


    趙沉玉雙眼發熱,勉力笑道:“好,殿下會吃。”


    說著,趙沉玉大口地將硬成餅狀的饅頭塞進嘴裏,捂著臉一口一口地用力嚼著。


    堤壩後的曆江水仍然喧囂咆哮著,嘩嘩聲遠傳千裏。


    堤壩前衣著簡陋、身形消瘦的難民們笑著領了饅頭,邊吃邊小聲地感歎著安朝的仁慈,時不時拿眼偷瞧著趙沉玉。


    將口中的饅頭用力咽下,趙沉玉壓下情緒,放下捂著臉的手搭在膝蓋上,雙眼通紅地看向滿臉擔憂的小孩,啞著聲問道:


    “爺爺去睡覺時會動嗎?在哪裏睡覺?”


    小孩遲疑了一會,才單手捧著饅頭,點著頭扭過身,一手指向堤壩道:


    “這裏。”


    趙沉玉通紅的雙眼順著細短的手指,晃神愣愣地看著堤壩,此時她才明白,下遊縣城的難民為何如此之少了。


    旁邊瑣碎的腳步聲傳來,而後是一道小心翼翼地問好:


    “五殿下?”


    來人是一名約莫三十歲的男子,穿著簡單,但卻是難民中難得的棉布。


    他瞧著趙沉玉的後腦勺,小心翼翼地牽起小男孩的手,扯到自己的身後,又輕聲喚了一句:


    “五殿下?”


    趙沉玉木木然迴過頭,扯出極其難看的笑容,問道:


    “孩子的爺爺……在堤壩裏嗎?”


    那男子聞言雙腿發軟,立刻跪倒在地,而後手一用力將自己的孩子也扯跪下,按著他的頭不停地磕著,慌恐道:


    “並無,童言無忌,望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這邊的景象吸引了旁邊難民的注意,紛紛望了過來,瞧著像是趙沉玉在仗勢欺人,但趙沉玉卻是無暇顧及旁人的看法了。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子,恐慌地磕著頭。


    鮮紅的血液從他活生生的頭顱中流下,帶著蓬發的生命,枉費地流入黃泥土中,鋪平了鄂州官吏們的坦蕩順遂的仕途命路。


    但又許是因為他們汙髒了安朝國土的純潔,以是將荒廢的軀體填入堤壩之中贖罪。


    眼前的男子沒得到趙沉玉的話語,根本不敢停下,仍然一下又一下不停地磕頭求饒,劇烈的動作讓他的發絲散落一地。


    趙沉玉不知他究竟在何地,被何人教習了此等優秀的禮儀,傳授了隱秘的話語,使他成為合格本分的老百姓。


    她隻覺得這磕頭聲嘈雜。


    嘈雜聲無視她尊貴的身份,鑽入她嬌嫩的皮肉,痛入心脾,尖銳得使她恍惚。


    恍惚中,她仿佛成為了被拖走的青年,成為了承澤縣外被鞭打驅逐的難民,成為了堤壩中的一員,至死都望著京城的方向。


    沈博雅被緊急請下來時,見著趙沉玉背對著她站著,脊背彎曲,看著疲憊至極。


    而她的麵前有一名男子瑟瑟發抖地磕著頭,旁邊圍了一群的難民,目含憂色卻寂靜無聲。


    沈博雅心中猶疑,先是喝令那人起身,一名小吏此時才敢上前將人扶走。


    接著她邊輕聲喊著趙沉玉,邊走了過去,可趙沉玉始終沒有任何反應。


    沈博雅心下焦急,立刻大步走到趙沉玉的身前,握著她的肩膀低頭一看,愣住了。


    趙沉玉兩眼無神地望著旁邊的堤壩,眼眶中源源不斷地流著兩行清淚,一滴一滴地打濕了胸前的衣襟,打得沈博雅得心口疼痛難忍。


    沈博雅伸手摸了摸趙沉玉的頭,輕聲問道:


    “怎麽了,沉玉,和沈姐姐說好不好?”


    趙沉玉抬手抹掉眼淚,圓眼紅而潤地望向沈博雅,說道:


    “我現在想去下遊的縣城瞧一瞧。”


    沈博雅順著趙沉玉的話說道:“好,我們去瞧,先迴府城收拾行李可好?”


    趙沉玉沉默地點點頭,轉身朝著馬車走去。


    一雙雙或是清澈或是渾濁的眼眸,俱都擔憂地望著情緒低沉的五殿下。


    這段時間他們也是看清楚了,五殿下是不同的。


    她與沈大人不同的,與其他官吏不同的,與所有的女君都不同。


    此時他們看著趙沉玉這般沉默憂痛的模樣,心中也難受至極。


    那名小男孩更是邊走邊不停地迴頭瞧著趙沉玉。


    他愣愣地瞧了許久,又迴過頭看向前邊領著他的小吏,被牽住的柔軟小手拚命扭動著,竟然叫他真的將手抽了出來。


    將手抽了出來後,他轉身跑向趙沉玉。


    一路上見到的人都想將他攔下,莫要讓他再驚擾了五殿下。


    但他仗著人小,身形靈活地鑽來鑽去,最後衝到了趙沉玉的麵前,一把抱住她的小腿,抬著稚嫩的臉蛋看著趙沉玉。


    追著來的小吏和男子一下截停了腳步,心中求著這小祖宗不要再說什麽話惹五殿下了。


    趙沉玉腿上一緊,迴過神,低頭看到一雙純潔無暇的眼眸。


    他滿是擔憂和歉意地望著趙沉玉,細聲細氣地說道:


    “殿下對不起,我不該說爺爺讓殿下傷心。”


    趙沉玉看著他,手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


    她穩緩地蹲下身,摸著他細軟的頭發,竭力扯動嘴角說道:


    “你是個誠實的孩子,錯的不是你,是我們。”


    說著,她將孩子往一旁的孩子父親那輕輕推了一下,說道:“殿下隻是沒吃飽,餓哭了,現下要迴去吃山珍海味了。”


    小孩猶豫地迴頭看了看趙沉玉,說道:“那殿下可不要再哭了。”


    趙沉玉笑著點點頭,手卻顫抖得越發厲害。


    她將顫抖的手背後,微笑著目送小男孩離去。


    旁邊的難民都移開視線,躲著擦了擦眼角。


    沈博雅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了,此時她眼神複雜地看著趙沉玉瘦弱的背影。


    待會絕不能讓沉玉去下邊的縣城。


    趙沉玉上了馬車,沈博雅緊跟其後。


    趙沉玉沙啞著聲音說道:“沈姐姐,我想現在去,你不若先迴府城收拾行禮。”


    沈博雅看著趙沉玉發抖的弧度從手指順著胳膊漫上身軀,顫得愈發厲害,忍不住上前,將人緊緊地摟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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