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著實沒預料到劉子昭會是這樣坦坦蕩蕩,或許是和劉郢那樣彎彎繞繞的人待得久了,一時間她竟還有些不適應他這樣說話,甚至猜忌起他的用意——他為何會對著一個不知名的小宮女說到這個份上?難道就不怕她之後將這話傳得滿宮闈都知道?


    “那你,那你又想不想要這個儲位?”她顫抖著問。


    作為儲君的正妃,她很清楚劉郢對權位的渴望,可她一直不懂劉子昭,有時候她覺得他是想要那個位子的,有時候又覺得好像並不是。


    就像那日如何都圓不迴的猜測,她覺得劉子昭應該懂得要看到更遠的地方,畢貹都已經倒台了,他如何還能放下一切出征興安?難道就絲毫察覺不出劉郢的計謀嗎?


    “那個位置,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


    申容猛得一怔,好似心中的部分猜想得到證實,口中的話已經不受控製地問了出去,“為何?”


    “皇帝——”劉子昭的語氣裏露出些許猶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對我的虧欠,他能在任何方麵彌補我。”


    “除了儲位。”


    原來他都知道,申容眼中匯聚了良久的淚水,不知何時落到了手上,她低著頭看了許久,怊悵若失,她已經沒有周旋下去的言語了,嘴裏囁嚅著,好似就隻會問一句,“為什麽?”


    劉子昭就笑著答,“一個對他心懷怨恨的孩子,他如何會放心把皇位交給他?”


    果不其然,他當真是什麽都知道,他的心裏明明白白,這個太子位其實無所謂爭不爭,成帝都不會給他。


    “那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麽?”闕台上的夜風悄然無息止住,宮城腳下蟲鳴螽躍,攪得人實在心煩意亂,劉子昭尚能坦坦蕩蕩說出所有,她又有何好再隱藏?她就盯著手上的淚珠,咬緊牙關,“你就不怕太子有朝一日登基,對你心生忌憚,對你下手?”


    “遲早會有這一天的。”劉子昭的聲音依舊不急不躁,好似在說一件很尋常的事。


    申容又是一愣,既然知道兄弟會相爭,那又為何還要坐以待斃?還是說劉子昭手裏也是有準備的?可如今他的身後已經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支持者了,劉郢身後尚有鄭皇後——鄭老將軍手下眾多親信兵力,再加上他國之儲君的身份,若成帝殯天,虎符在手,京師兵就直接聽令於他。


    他如何鬥得過劉郢?


    她幾度咽下內心的掙紮,頓了片刻終是說,“你鬥不過他的。”這聲音已經幾近咬牙切齒,“你走吧。不要留在他眼皮底下,去一個他不能看見你的地方。”


    莫說是有心要爭儲了,就算他劉子昭沒有這個心要爭,劉郢也絕不會放過他,一個在儲位上威脅了他這麽多年的對手,早就不是能化幹戈為玉帛的關係了。


    豈料劉子昭沒有接她這話,他隻是沉頓地笑了下,再開口時,語氣竟還顯得有些放鬆。


    “小宮女,實話與你說,我雖是皇子,可我並不姓劉,我的生母姓鄧,我單名一個‘訓’字。”


    “若後會有期,你可以喚我一聲鄧大哥。”


    說完憨笑了兩聲,半分不像那個終日冷麵示人的益北王。


    長安皇城月色如水,高樓拂來的陣陣涼風並著劉子昭的聲音,將申容心海深處的燥意皆數帶走,迴歸到最初那泓靜謐的水麵,她翹首凝眸夜色,忽地失起神來。


    這份寧靜並未持續太久,劉子昭釋然一笑,正準備與她告別離去,起身之際卻見石壁後的身影徐徐走了出來。


    月色底下的女子眼底通紅,臉上尚有幾處淚痕,低紮的發髻早已被風吹得散落,連肩上搭著的袍服都仿佛是隨手套上的一樣,半點不見宮中貴人該有的端莊儀態。


    劉子昭忽得想起那年在桓林山——她馬上遇險被救後,也是這副淩亂模樣。


    原來也還是個小姑娘。


    “我知道他要做的一切,你這一戰必定是死,你還不肯走嗎?”


    當日此地,他的那番話將她拉出了被困許久的牢籠,今日相勸,就是她必須要做的。無論什麽後果,她都不會後悔,她必須要救下他!


    闕樓高台霎時風起雲湧,月影由此朦朧,劉子昭握了握手中長劍,就這麽怔怔地看著了眼前的人,卻依舊沒有迴答。


    申容提起一口氣向前邁去,她欲要再勸——


    “就像你那日說的,世事並非能盡如人意。”他忽然開了口。


    夜風在二人之中盤旋,吹落他的束發,額上幾綹搭在了高挺的鼻梁上,顯得有些頹廢、傷感。


    她停住了步子,依舊聽不明白,卻又見他從腰側取出了一枚步搖。


    “早先就要還你的,但實在不知如何歸還為好,那日在東山行宮,原也想趁著機會還你……”他頓了頓,兀自一笑,“今朝,總算是能物歸原主了。”


    劉子昭的手遞上前,申容隻能怔愣著接過。


    這步搖……還是那年在桓林山丟失的,那時候她一心尋找母親的玉佩,並未想著還落了這樣一個東西,再等迴了宮,就徹底置之腦後了。


    原來是被他拾去了,原來那時在東山行宮,他叫住自己竟是為了還這個。


    她看著手裏的東西,不覺失語。


    若還是像方才那般對話,劉子昭或許還能裝作不知道的——同她這個小宮女繼續聊下去,可若互相知曉了身份,便再不能多駐足了。他不知道她作為劉郢的妻,為何要這般勸自己,不過憶起那日的故事,想來這座皇城對她來說也並非自在之地罷。


    他知她本綏陽人士,當初不過遵天子令才嫁入皇城,十四五歲就做了太子妃,原本自由之身,卻也被迫做了籠中鳥,也難怪早前說出“世事豈能盡如人意”的話了。


    正因如此,他並不如對待旁人一般厭惡她,他總覺得,她的背後定然也是有許多不能言的辛酸。


    隻可惜他並不能幫到她,不過若戰成領兵歸來,待他親自手刃劉勰,占下皇城,他會給她選擇,留在長安也好,迴故裏綏陽也好,能自由自在的就好。


    如他想要的……自由自在……


    劉子昭昂首再望身側長安皇城,不做多想,隨即抬腿繞過了申容。


    申容才終於從懵怔中收迴了神,轉身喚住他,“你不要去!你會迴不來的。”


    即便她並不知道劉子昭堅持的原因,即便她也無能為力去改變,但隻要能抓住一絲挽迴的機會,哪怕隻有一絲,也夠了。


    總比眼看著他墜入深淵要好。


    劉子昭並沒有迴頭,他似是長籲了口氣,又似是苦澀笑了兩聲,“我迴不了頭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宮春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相無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相無相並收藏漢宮春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