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走了,是聽了小七的話,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不會有閑言碎語的地方,一個據說青年在那裏大有作為的地方。


    走的時候,長生幾乎沒有和送別的人說一句話,幾乎沒有看小七一眼;他幾乎沒有拿杜家的一件東西,卻把陸家最寶貴的東西帶走了。


    轉眼間,長生插隊已經三年多了,小七也早已上了小學。小七在學校裏學會了寫信,第一封便是寄給長生的。此後的每一封,也都是寄給長生的。


    每當長生拖著疲憊的身體從農場迴來,迴到自己那間四處漏風的宿舍,他唯一的念想是看看桌上有沒有新的來信。他已經養成習慣,在睡前點上煤油燈,把小七的信舉到煤油燈跟前,一遍一遍地看她又新學會了多少,又長高了幾分。


    小七在信中告訴長生,她剛上學不久便學到了一篇課文,叫作《腳印》,裏麵講的和那晚長生哥哥說的一模一樣;她說小學的課程她適應得很好,老師也像長生哥哥一樣友善;她說她的學習並不吃力,應該很快就能參加高考了;她把“高考”兩個字塗掉了,改成了“畢業”,以為這樣長生就看不出來了……


    她告訴長生,他走了以後她很孤單。媽媽總說她“賤骨頭”、“沒出息”,她覺得大院裏的街坊也會笑話她,就很少再去杜家了。她希望老家的姐姐能過來陪她,雖然她知道姐姐被父母過繼到了舅舅家,就是別人的親姐姐了。


    再後來,小七原本歪歪扭扭的字,慢慢變得清秀了。隔著信紙,長生仿佛從煤油燈昏黃的光暈中看到了正在伏案書寫的小七,她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緒呢。她說鎮子上的中學不好,有幾個男孩子總是混跡在一起,他們想像長生哥哥那樣對她好,被她拒絕了,他們就總是處處針對她、取笑她。


    再後來,她漸漸懂得了什麽話沒必要寫進信裏。那些像“爸媽為了要個兒子,把頭胎的姐姐過繼給老家的舅舅”這樣的話,被母親發現並且燒掉之後,她再也沒寫過。也再沒說過學校裏的不愉快,隻說長生哥哥走了太久了,聽說高考都恢複了,她的長生哥哥什麽時候才能迴來……


    即便是在偏遠的邊疆,即便外麵冬天天寒地凍、夏天煉獄炎熱、春秋飛沙走石,隻要長生蜷縮進棉被褥和幾件軍大衣裹成的小窩,能夠借著煤油燈的光亮看清小七的信,這就是他一天當中最幸福的時刻了。兵團的政委搞不明白,那些已經看過的信到底還有什麽寶貴,竟能讓他在漫天飛沙的緊急戰備中違抗搶修糧庫的命令,寧願自廢前途也要拚死護住那些信!


    長生突然接不到小七的來信了,寄給她的信,她一封也沒有再迴過。


    長生覺得自己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調迴申請已經被拒批了好幾次,長生在團部大喊大鬧,說和他一屆的知青都走了好幾撥了,為什麽他的調迴申請還遲遲批不下來。團裏的說法是,上級考慮到長生的出身背景,但主要還是結合自身的表現,暫時維持“不予分配工作”的決定。長生這才覺得自己當初的理想太幼稚,如今上不去下不來,最終被卡在了這天地間,徹底變成了一粒漂浮的沙。


    通訊部的小幹事找到長生,說有人來探望並帶著他走進傳達室的時候,長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傳達室裏,拘謹地坐在一把木椅上的竟然是------小七!


    已經長成了一個15歲少女的小七,如今亭亭玉立,她深情看著長生的雙眸,清澈得就像當年長生第一眼看到對門陸家的小女孩。長生下意識地想要張開雙臂,小七緊張地低下頭攥緊了背包帶,胸口明顯地起伏。她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撲進長生的懷裏,長生就懂了,他禮貌地答謝了小幹事,又和傳達室的同誌道了別,領著小七去到農場上。


    “你怎麽來了?你一個人出來這麽遠,家裏知道嗎?”


    “我們放暑假了,我說要和同學去她老家玩一趟。”


    “家裏都還好吧?陸叔叔呢,還是那麽忙?”


    “我爸……他下崗了。”


    “下崗?!怎麽迴事啊?”


    “長生哥,你……就別問了……”


    長生帶小七轉遍了農場,說在這裏工作也挺好玩的,他給小七介紹苜蓿和野草的不同,說苜蓿有一種獨特的清香,待久了一聞就能聞出來;說玉米和水稻都要大量地澆水,尤其是在抽穗和灌漿的時候;說棉花這裏種的不多,但是也有大隊在種,種棉花的大隊有好多女孩子,到了采棉花的時候,大家都願意去三大隊幫忙;說開春的時候也種瓜果,主要是葡萄、沙棘和西瓜,翻地的時候要注意一定要把鐵鍬握得緊緊的,不然就會打好多水泡……小七應該是沒見過這些,長生以為她會很感興趣,卻不曾想她聽著聽著就哭紅了眼圈。


    “……長生哥,你在這裏……都挺好的吧?”


    “好啊,你看大家的幹勁,這裏年輕人多,比在家還熱鬧呢!表現好就有機會獲得進步獎,得了獎勵,就有機會參加匯報,那可是很大的榮譽呢!”


    “那你……你……有沒有……”


    “有啊!哥以前可是二大隊的青年代表,獲得過兵團領導的接見呢!”


    長生看得出來,長大的小七,多了長大的顧忌,說話做事不敢再像小時候那樣“放肆”了呢。


    “小七,長生哥出來這些年也沒掙下什麽值錢的東西送你,哥給你編個花冠吧!”


    長生席地坐在一個草垛旁,從草垛中抽出了一把,湊近眼前仔細摘出了帶刺的雜草。菟絲草的莖葉在長生粗糙的指間纏繞,不一會兒,一個大小剛好適合小七的草冠初見雛形,長生又摘了些各色的小花,精心地插在草葉間。長生把它輕輕地戴在小七的頭上,端正地看了看,說:“小七將來一定會是個美麗的新娘子。”


    “長生哥,我也送你一樣東西吧!”


    “什麽?”長生好奇地看著兩手空空的小七,她要變魔術不成?


    “你閉上眼睛。”


    “好,我已經閉上啦。”


    「……歌聲輕輕蕩漾,


    在黃昏水麵上。


    暮色中的工廠,


    已發出閃光。


    列車飛快地奔馳,


    車窗的燈火輝煌。


    山楂樹下兩青年,


    在把我盼望……」


    小七輕輕地唱起,甜美的聲音像一縷清風,徐徐吹進了長生心裏。長生的眼前一片光亮,像是迴到了18歲的河邊,自行車載著他和小七穿行在柳條間,河麵上細碎地閃耀著流逝的光影。長生不舍得睜開眼,直到猝不及防地,被小七輕輕地吻在了臉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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