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日,方知春來到了他的老同學胡成萬家,與其說是串門,倒不如說是為自己調動的事。他要胡成萬幫忙,想方設法把自己調到秦陽,其中談到了秦陽師範學院領導找英蓮騰房子的事。

    此時的胡成萬,由於市委馮大謀副書記的關注,已作為優秀年輕幹部,被破格提拔到秦陽市北部一個叫淳原的縣,擔任主管科教文衛工作的副縣長。

    對於大多數的中國人來說,他們處世為人遵循一個傳統,那就是知恩報德。作為市委主管組織的副書記馮大謀也不例外。

    那是在文化革命後期,當時三十多歲的馮大謀因為一篇《關於加強智育教育之我見》,被人當作宣傳白專道路的典型進行批判,最後被迫離開了秦陽一中,離開了校長的崗位,被下放到廢丘縣胡家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當時,胡成萬的父親是該村一個生產隊的貧協代表。大隊幹部圖教育馮大謀方便,就把他的住宿安排在胡家。

    那時候,農村的生活條件很艱苦。作為生產糧食的農民,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口肉、幾兩油。多數人家經常吃不上細糧,整天用雜麵饅頭、攪團、玉米糝稀飯等雜糧填飽肚子。

    盡管離開了他所熱愛的三尺講台,被迫下放到農村,可馮大謀並沒有氣餒,他把接受教育看作是對自己的一次磨練。他要借機深入群眾,言傳身教,讓廣大農民在種田的實踐中掌握更多的科技知識。

    他雖然言語不是很多,但為人實在,幹起農活來很賣力,經常白天與群眾一道參加集體生產勞動,晚上還擠出時間在煤油燈下看書、寫東西。閑暇時,還不時給正在初中上學的胡成萬講故事,幫助他解答書本上的難題。

    “看來,這個馮同誌是個好人呀。”親眼目睹著住在自己家裏的這個戴眼鏡的城裏人的言行,胡成萬父母的思想逐漸有了變化,他們不再像對待瘟疫那樣懼怕馮大謀,而是同情他,主動地走近他,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照顧他,幫助他。久而久之,他們之間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像自家人一樣在一起生活著。

    粉碎“四人幫”後,黨和國家撥亂反正,開始把工作重點放在經濟建設上,作為重災區之一的教育被擺上各級黨委和政府重要的議事日程上。這時,馮大謀被平反了,他結束了接受再教育的生活,先官複原職,迴到秦陽一中,不久便出任市文教局局長。

    馮大謀離開胡家村的那天,沒有讓單位來車接,而是選擇乘坐公交車迴城。胡父把他送上了公共汽車,臨別時,兩個人依依不舍。

    從此後,馮家與胡家像親戚一樣地來往起來。老胡頭經常背著土特產進城,他知道老馮最喜歡吃紅薯和掛麵。

    後來,馮大謀官運很順,先後擔任市人事局長、組織部長,最後,走上了主管組織副書記這個掌握許多幹部生殺大權的炙熱位置,成為在秦陽市可以唿風喚雨的重量級人物。胡成萬、方潤芝都是通過他才在秦陽得以立足和發展的。

    胡成萬聽了方知春的訴說後,情緒比知春還要激動,他先大罵了那個王科長,然後欣然答應把方知春盡快調到秦陽。

    大凡天下之事,都不是盡隨人願的,就像過了天上的月亮一樣,在滿盈之後,逐日虧缺,最後僅留一個牙兒。

    方知春與李英蓮的心情也一樣。蜜月初期,他們如同魚兒戀水、鳥兒戀林一樣,隻是一味地醉迷在理想的天地,根本沒多想日後諸如住房等現實問題。當李英蓮單位的領導敲門後,他們這才如夢方醒,不得不為現實生活傷腦筋。

    每當方知春用舌尖舔著妻子留在唇上的吻痕時,他的心就被她的淚水所淹沒。為了李英蓮,也為了他們的家,他必須調迴秦陽。於是,方知春的工作調動成了婚後這個新家所麵臨的首要問題。

    很快,胡成萬就通過關係,把方知春調迴了秦陽。不過,他的新單位不是學校,而是市裏的建築物資公司,新職業也不是教師,而是物資營銷員。

    學非所用,用非所學,在這個年代是很普遍的事。關於這一點,秦陽師範學校院裏那個近百年的老槐樹可以作證。這裏雖然與秦陽師範學院隻有一字之差,可它卻隻是中等專業學校,根本不能與後者相比。然而,這個造就初中以下老師的學校,卻相當於廣州的黃埔軍校和美國的西點軍校,是秦陽培養秦陽黨政幹部的搖籃。從市委組織部的幹部花名冊中可以看到,秦陽市黨政機關幹部,有七成是從這個名不經傳的學校走出的。

    對於許多在城市裏淘金的人來說,由於沒有過硬的關係,沒有足夠的金錢去打通關節,他們隻能在魚與熊掌之間,無奈地要麽選擇魚而放棄熊掌,要麽選擇熊掌而放棄魚的抉擇。有不少人把上學當成走進城市的敲門磚。當他們以專業自救的夢想破滅後,便在生活與專業之間遊蕩著,最後,多數人無奈地選擇生活而放棄原來所學的專業。

    離開了心愛的三尺講台,結束了傳道授業、人見人敬的教師生涯,方知春的內心是不願意的。此時的他,已經聞慣了空氣中彌漫的粉筆末的味道,也習慣站在幾十個同學麵前講李白、杜甫、李清照、蘇軾、歐陽修、陸遊。

    每當他想到自己原來學校所學的東西,除了點滴給了學生外,其餘大多數在自己的腦海裏做了暫短的旅遊後又將要寄存到老師那裏去時,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畢竟文學與經濟是幾乎沒有一點關聯的兩個領域。突然間角色的轉變,一時讓他的心裏還難以適應,陷入到一種無以言狀的困惑之中。

    那天下午,他從廢丘辦完調動手續迴來,顧不上吃飯,就開始清理自己的東西。此時此刻,他的內心少了往日的歡愉,情緒失落而低沉,一雙彌漫著濕氣的眼睛,瀏覽著自己原來用過的一本本書和教案以及那一疊疊密密麻麻的手稿。與其說他是在清理自己用過的東西,倒不如說是在清理自己的心情。

    李英蓮圍上前來給丈夫幫忙。當她與他的手指接觸時,那震顫的指尖讓她感受到了來自於丈夫心靈的震顫。

    方知春仔細地翻看著,分撿著,把那少量的自己特別喜歡的和自認為有用的書收拾起來,放在書櫃裏,而把大量的教科書,連同教案和書稿一起,堆在門前,然後,用顫抖的手劃著了一根火柴,點燃了那堆東西。他要一把火給它燒個幹淨,以便在心裏徹底和以前的訣別。

    一張張散發著墨香的紙吐出了火舌,火光照紅了他們的臉龐,那燃燒過的灰燼隨著揚起的青煙在空中盤旋著,飄舞著,方知春的心也在隨之顫動著。

    “這些是你多年的心血呀,你可千萬不能燒呀!”這時,李英蓮突然發現丈夫手寫的那疊《易安詞風淺探》書稿也靜靜地躺在了火堆裏,即將接受烈火的塗炭,便急忙來阻攔。

    “已經沒有用了,還留著做什麽?!”方知春喊叫著。

    這是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喪失理智地衝著她喊叫。喊罷,他用一個樹棍把那疊手稿朝火堆的中間撥去。

    李英蓮沒有多想,也顧不得去找東西,便用手把那疊手稿從火堆裏取出,用腳踩滅了那手稿紙張邊還在燃燒的星星之火,然後,拿著那疊殘留的手稿迴到了房子裏。

    看到這番景象,方知春的心不禁收縮了一下。

    “手燒傷了嗎?”他顧不得放下撥火棍跟進了屋,用手捧起了妻子那隻在火中搶救手稿的手,仔細的察看著。

    “不讓你管!”李英蓮推開丈夫,然後委屈地哭了起來。

    “蓮,別生氣,都是我不好。”說罷,方知春懊悔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臉上煽起了巴掌。

    李英蓮急忙過來抓住了他那還欲揮起的手掌,抱住他。

    不知不覺,天色已到了黃昏,窗外飄起了小雨。

    淅瀝瀝的小雨在瑟瑟秋風的簇擁下,輕吻著窗欞,盡管拍打窗戶的聲音很小,但卻在玻璃上留下道道如同淚痕的雨跡。

    “好了,寶貝,我去做飯吧。”方知春放下了手中的活,把妻子抱在沙發上,然後進了廚房。

    當他把做好的飯菜端進房子時,他看見妻子仍就捧著那份《易安詞風淺探》,輕聲地啜泣著,兩隻眼睛紅紅的。

    “ 好了,寶貝,別傷心了。隻要能天天跟你在一起,隻要能有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我做出這點犧牲也值呀。”方知春盡力舒展著自己的笑容,柔聲地安慰著妻子。

    這天晚上,李英蓮依偎在方知春的胸脯上,聆聽著他的心音,在他手掌的輕輕拍打中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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