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11)


    十一


    政治犯住的是兩間小牢房,門朝著被隔開的一截過道。聶赫留朵夫一走進這一截過道,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西蒙鬆。西蒙鬆穿著短上衣,手裏拿著鬆木劈柴,蹲在生了火的爐子跟前,爐門被熱氣吸著,不住地打戰。


    他看見聶赫留朵夫,沒有站起來,那濃眉底下的眼睛從下麵朝上望著,他伸出手來。


    “您來了,我很高興,我很需要見到您。”他對直地看著聶赫留朵夫的眼睛,帶著意味深長的神氣說。


    “究竟有什麽事呀?”聶赫留朵夫問。


    “等一會兒再說。現在我離不開。”


    西蒙鬆又繼續生爐子。他生爐子運用的是他的一套盡量減少熱能損耗的特殊原理。


    聶赫留朵夫正要進一個門,瑪絲洛娃卻從另一個門裏出來。她手裏拿著笤帚,彎著腰,正在把一大堆垃圾和灰土往爐子跟前掃。她穿著白褂子、長襪子,裙子下擺掖在腰裏。她為了擋灰,頭上包著一塊白頭巾,一直抵到眼眉。她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飛紅了臉,把笤帚放下,在裙子上擦了擦手,紅著臉、很興奮地直著身子站在他麵前。


    “您在打掃房間嗎?”聶赫留朵夫說著,伸過手去。


    “是的,這是我的老本行了,”她說著,笑了笑,“簡直髒得沒法說。我們掃了一遍,又是一遍。怎麽樣,那條毛毯幹了嗎?”她問西蒙鬆。


    “差不多了。”西蒙鬆用一種很特別的、使聶赫留朵夫感到驚訝的目光看著她說。


    “那好,等會兒我來拿,再把皮襖拿來烤烤。我們的人都在這裏麵。”她指著近處的一個門對聶赫留朵夫說,自己卻朝遠些的一個門走去。


    聶赫留朵夫推開門,走進不大的牢房。有一盞小小的鐵皮燈,放在低低的板床上,光線微弱。牢房裏很冷,彌漫著還沒有落下去的灰塵,還有潮氣和煙氣。鐵皮燈照亮了周圍的一些東西,但板床還在陰影裏,牆上遊動著搖搖晃晃的陰影。


    在這個不大的牢房裏,除了兩個掌管夥食的男犯出去打開水和買食品以外,其餘的人都在。聶赫留朵夫的老相識薇拉·波戈杜霍芙斯卡婭也在這兒,她更瘦了,也更黃了,穿著灰色上衣,頭發剪得短短的,額頭上露出青筋,一雙大眼睛流露著驚惶的神氣。她麵對一張報紙坐著,報紙上撒了不少煙草,她正在一下一下地往紙卷裏填煙草。


    艾米麗雅·蘭采娃也在這裏。她是聶赫留朵夫最有好感的女政治犯之一。她掌管內務,給他的印象是,即使處在最艱苦的條件下,她也會顯示出女性的持家本領和魅力。她坐在燈前,卷起袖子,用她那曬得黑黑的又好看又靈巧的手擦幹一隻隻茶杯和茶碗,一一放到床上鋪開的一條手巾上。蘭采娃是一個不算漂亮的年輕女子,一張聰明而親切的臉,那張臉有一個特點,就是在笑的時候就一下子變了樣子,變得又快活又神氣又迷人。她現在就用這樣的笑容迎接聶赫留朵夫。


    “我們還以為您迴俄羅斯,不來了呢。”她說。


    謝基尼娜也在這裏,在遠處一個幽暗的角落裏,正在和那個淡黃頭發的小女孩在做什麽事女孩用她那可愛的童音咿咿呀呀不停地說著什麽。


    “您來得太好了。您看到卡秋莎了吧?”她問聶赫留朵夫。“瞧,我們這兒來了個什麽樣的小客人呀。”她指了指小女孩。


    克雷裏佐夫也在這裏。他又瘦又蒼白,腳穿氈靴,盤腿坐在遠處一個角落裏的板床上,佝僂著身子,渾身打著哆嗦,雙手插在皮襖袖筒裏,用熱辣辣的眼睛望著聶赫留朵夫。聶赫留朵夫正想到他跟前去,可是他看見門的右邊坐著一個戴著眼鏡、身穿杜仲膠上衣的淡棕色鬈發的人,那人一麵在背包裏翻著什麽東西,一麵跟俊俏的、笑盈盈的格拉別茨說著話兒。這人就是有名的革命家諾沃德沃羅夫。聶赫留朵夫連忙跟他打招唿。他所以特別急著跟他打招唿,是因為在這一批政治犯中,他唯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人。諾沃德沃羅夫閃了閃他那藍眼睛,從眼睛上方看了看聶赫留朵夫,便皺起眉頭,向他伸過一隻瘦長的手來。


    “怎麽樣,旅行愉快嗎?”他顯然帶著嘲諷的口氣說。


    “是啊,有很多有趣的事兒。”聶赫留朵夫裝作沒有看出他的嘲諷,而是當作熱情的表示,迴答過,便朝克雷裏佐夫走去。


    聶赫留朵夫表麵上裝作毫不在意,然而在心裏對諾沃德沃羅夫卻遠遠不是毫不在意的。諾沃德沃羅夫這話,以及他那種有意說令人不快的話、做令人不快的事的用心,破壞了聶赫留朵夫本來的良好心境。他感到懊喪和鬱悶起來。


    “您身體怎麽樣?”他握著克雷裏佐夫那哆哆嗦嗦的冰涼的手說。


    “還好,就是身子不暖和,都濕透了。”克雷裏佐夫說著,急忙把手揣到袖筒裏,“這兒也冷得要命。瞧,窗子都壞了。”他指了指鐵格子外麵兩處打壞的玻璃。“您怎麽,好久沒來啦?”


    “不讓我來呀,當官的嚴得很。隻有今天這個還算和善。”


    “哼,還和善哩!”克雷裏佐夫說,“您問問瑪麗雅,今天早晨他幹了什麽。”


    謝基尼娜沒有站起來,講了講早晨從旅站出發時因為這女孩發生的事。


    “依我看,必須提出集體抗議,”薇拉用果斷的口氣說,同時卻又遲疑又膽怯地忽而看看這個,忽而看看那個,“西蒙鬆提過抗議了,但這還不夠。”


    “還提什麽抗議呀?”克雷裏佐夫煩惱地皺著眉頭說。顯然,薇拉的不踏實、唱高調和神經質早就使他很惱火了。“您是找卡秋莎的吧?”他問聶赫留朵夫。“她一直在幹活兒,打掃房間呢。我們男的這一間打掃好了,這會兒打掃女的那一間去了。就是虼蚤掃不掉,咬得人夠受。瑪麗雅在那兒幹什麽呀?”他用頭點了點謝基尼娜那個角落,問道。


    “在給她的養女梳頭呢。”蘭采娃說。


    “她不會把虱子帶給咱們吧?”克雷裏佐夫問道。


    “不會,不會,我很仔細。她現在幹幹淨淨的了,”謝基尼娜說,“您帶帶她吧,”她對蘭采娃說,“我去幫幫卡秋莎。還要把他的毛毯帶迴來。”


    蘭采娃抱過女孩,像母親一樣親親熱熱地把她那胖乎乎、光溜溜的胳膊放到自己胸口上,讓她坐在自己膝蓋上,又給了她一塊糖。


    謝基尼娜走了出去,她一走,那兩個打開水和買食品的人就迴到牢房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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