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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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星期日。奧勃朗斯基到大劇院去看芭蕾舞排演,把昨晚答應的珊瑚項鏈送給他最近捧場的漂亮舞女瑪莎·契比索娃,並且在燈光暗淡的後台,偷吻了一下她那張因他的禮物而喜氣洋洋的美麗臉蛋。除了贈送禮物以外,他還要約她在排演結束後見一次麵。他向她說明芭蕾舞開場時他不能來,但答應在最後一幕結束前趕到,並帶她去吃晚飯。奧勃朗斯基出了劇院,到獵品市場親自選購了魚和蘆筍,十二點鍾來到杜沙旅館。他要看的三個人碰巧都住在這個旅館裏:剛從國外歸來借住在這裏的列文,來莫斯科視察的新上任長官,以及他一定要接迴家去吃飯的妹夫卡列寧。


    奧勃朗斯基喜歡吃喝,更喜歡請客,而且在菜肴、飲料和賓客的挑選上都很講究。今天這場宴會的安排使他特別滿意:有活鱸魚、蘆筍和主菜——非常美味的普通煎牛排,還有各種各樣的美酒。這是吃的和喝的。客人有吉娣和列文,而且為了不使人感到突兀,還有一個堂妹和吉娣的弟弟小謝爾巴茨基,而主客則是柯茲尼雪夫和卡列寧。柯茲尼雪夫是莫斯科人,哲學家;卡列寧是彼得堡人,政治家。還邀請了出名熱心的怪人彼斯卓夫。他是個自由派,健談家,音樂家,曆史學家,又是個極其可愛的五十歲老青年。他將成為柯茲尼雪夫和卡列寧的“調味品”或“配菜”。


    賣掉樹林的第二期付款已經領到,還沒有用光;陶麗近來很溫柔體貼;這次宴會的安排處處都使奧勃朗斯基滿意。他情緒極好。有兩件事不太愉快,但這兩件事都淹沒在他內心歡樂的海洋裏了。第一件事就是:昨天他在街上遇到卡列寧,發覺他對他態度很冷淡。卡列寧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他不去看他們,他來莫斯科也不通知他們一聲,這些情況再聯係到有關安娜和伏倫斯基的傳說,使奧勃朗斯基猜想他們夫婦之間一定出了什麽事。


    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另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是,新來的長官,也像一切新上任的長官那樣,是個出名可怕的人物。他清早六點鍾起床,幹工作像一匹馬,並要求下屬也像他那樣工作。此外,這位新長官的作風以像熊一樣粗暴出名,而且據說他的觀點同原來的長官正好相反,因此也就同奧勃朗斯基的觀點正好相反。昨天奧勃朗斯基穿著製服去上班,新長官卻很親切,像老朋友一樣同他談了話;因此奧勃朗斯基認為應該穿著禮服去拜訪他一次。奧勃朗斯基想到新長官也許不會很熱情地接待他,但是又本能地感覺到,一切都會順利解決的。“大家都是凡人,你我都一樣,何必生氣爭吵呢?”他一麵想,一麵走進旅館。


    “你好,華西裏!”他歪戴著帽子沿長廊走去,對一個熟識的茶房說。“你留起絡腮胡子來啦?列文住在七號吧?請你帶我去。再有,你去打聽一下,安尼奇金伯爵(就是新來的長官)見不見客。”


    “是,老爺,”華西裏笑容可掬地迴答,“您好久沒有到我們這兒來了。”


    “我昨天來過,不過走的是另一道門。這是七號嗎?”


    奧勃朗斯基進去的時候,列文正站在房間中央,同特維爾的一個鄉下人用尺量著新鮮熊皮。


    “啊,是你們打死的嗎?”奧勃朗斯基大聲問,“好東西!是頭母熊嗎?你好,阿爾希普!”


    他握了握那個鄉下人的手,沒有脫外套和帽子,在椅子上坐下。“把外套脫下,坐一會兒!”列文給他摘下頭上的帽子說。


    “不,我沒空,我隻坐一分鍾。”奧勃朗斯基迴答。他敞開外套,接著又脫了下來,整整坐了一個鍾頭,同列文談打獵的事,又說了一番知心話。


    “嗯,你倒說說,你在國外做了些什麽呀?你到過什麽地方?”等鄉下人走了,奧勃朗斯基問他。


    “我到過德國、普魯士、法國、英國,但不是到京城,而是到工業城市,看到不少新鮮玩意兒。我走了一趟,很高興。”


    “是的,你想解決工人問題的想法我是知道的。”


    “根本不對,在俄國談不上工人問題。在俄國是農民對土地的關係問題;他們那裏也有這問題,但他們是改正缺點的問題,而我們……”奧勃朗斯基用心聽著列文的話。


    “對,對!”他說。“很可能你是對的,”他說,“你精神這樣飽滿,又獵熊,又工作,興致勃勃,我真高興。謝爾巴茨基告訴我——他見到過你——你心情憂鬱,老是談到死……”


    “那有什麽辦法?我還是要想到死,”列文說,“真的,是死的時候了。這一切都很無聊。老實對你說,我對我的思想和工作是很重視的,可是,你倒想想,我們這個地球算得了什麽?無非是生長在宇宙裏的一小塊青苔罷了。可我們還自以為很了不起,什麽思想啊,事業呀!其實都隻是滄海一粟。”


    “老兄,這可是老生常談哪!”


    “是老生常談,但要知道,等你看穿了,一切就都無所謂了。隻要你懂得人早晚總要死,什麽東西也不會留下,那就一切都無所謂了!我認為我的理想很重要,其實它同樣是無所謂的,即使實現,還不是同包圍這頭熊一樣沒意思。因此,打獵也好,工作也好,無非是消磨消磨日子,度過一生,免得想到死罷了。”


    奧勃朗斯基聽著列文的話,露出微妙而親切的微笑。


    “嗬,說得太妙了!現在你同意我的意見啦!你曾經攻擊我生活上追求享樂,你還記得嗎?”


    “噯,道學先生,別這麽一本正經啦!”


    “不,生活中確實還有些美好的東西……”列文有點兒困惑了,“可是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們不久都會死的。”


    “為什麽說‘不久’哇?”


    “你要知道,你一想到死,生活就不那麽有魅力了,但心裏倒會平靜些。”


    “正好相反,生命越到盡頭越是甜。哦,我該走了。”奧勃朗斯基一麵說,一麵第十次站起身來。


    “不,你再坐一會兒!”列文挽留他說,“我們幾時再見哪?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這人真要命!我是特地來的……你今天一定要到我家來吃飯。你哥哥要來,我的妹夫卡列寧要來。”


    “難道她在這裏嗎?”列文說。他想打聽打聽吉娣的消息。他聽說初冬她在彼得堡那個嫁給外交官的姐姐家裏,不知道她有沒有迴來,但接著又改變主意,不想問了。“她來不來還不是一樣。”他想。


    “那麽你來嗎?”


    “當然來。”


    “那麽五點鍾來,穿上禮服。”


    奧勃朗斯基說著站起身,走到樓下去見新來的長官。他的直覺沒有欺騙他。模樣可怕的新長官原來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奧勃朗斯基同他一起吃午飯,坐了好半天,直到三點多鍾才來到卡列寧下榻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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