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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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倫斯基在卡列寧家的陽台上看了看表,心情十分激動,全神貫注地想著心事,以致雖然看了表上的指針,卻沒有看清究竟是幾點鍾。他走上大路,小心翼翼地踩著泥濘,向他的馬車走去。他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對安娜的熱戀之中,根本沒有想到時間,也沒有想到是否還有時間上勃良斯基家去。他的頭腦隻有一種簡單的本能——這是常有的事,——那就是提醒他做了這件事之後應該再做哪件事。車夫正坐在馭座上,在濃密的菩提樹斜影裏打瞌睡。伏倫斯基向他走去,觀賞著那像柱子一樣麇集在肥壯馬匹上的蚋群,喚醒車夫,跳上馬車,吩咐他到勃良斯基家去。直到走了七裏光景,他才醒悟過來,看了看表,知道已經五點半鍾,他要遲到了。


    那天有幾場比賽:騎兵比賽、軍官兩裏比賽、軍官四裏比賽和伏倫斯基參加的那場比賽。那場比賽他是趕得上的,但他要是到勃良斯基家去一下,等他趕到,宮廷裏的人都將到齊了。這就不太好。但他答應過勃良斯基,要到他家去一下,就吩咐車夫不要顧惜馬,繼續趕路。


    他趕到勃良斯基家,隻待了五分鍾,就又跑迴來。這樣的高速行車使他靜下心來。他同安娜關係中一切痛苦的事,他們談話後所留下的前途茫茫的感覺,都從他的頭腦裏消失了。現在他高興而激動地想著賽馬,想到他一定能趕上比賽。今夜快樂的約會,隻偶爾像火花一樣在他頭腦裏閃過。


    他追過一輛輛從別墅和彼得堡趕來看賽馬的人的馬車。賽馬的氣氛越來越濃,即將投入賽馬的心情也越來越強烈。


    他的宿舍裏已沒有一個人,大家都到賽馬場去了。跟班在大門口等他。當他換衣服的時候,跟班告訴他第二場比賽已經開始,有好幾位先生來問過他,馬童也從馬房裏來過兩次。


    伏倫斯基不慌不忙地換好衣服(他從來不慌張,也不會喪失自製力),吩咐車夫驅車到馬房。從馬房那裏他就看見賽馬場上人山人海,各種馬車,行人,士兵,以及擠滿人群的亭子。第二場比賽正在進行,他走進馬房,就聽見鈴聲。當他走近馬房的時候,正好遇見馬霍京那匹紅棕色角鬥士,披著藍邊橘黃馬衣,豎起兩隻青色大耳朵,被牽到賽馬場上去。


    “科爾德在哪裏?”他問馬夫。


    “他在馬房裏備鞍。”


    在單間馬房裏,弗魯-弗魯已經備好鞍,正被牽出來。


    “我沒有遲到吧?”


    “行!行!”英國人先用英語又用俄語說,“不用急。”


    伏倫斯基又瞧了一眼渾身哆嗦的駿馬那副美麗可愛的模樣。他戀戀不舍地離開它,走出馬房。他在最不易引人注目的有利時刻走到亭子旁邊。兩裏比賽快要結束,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跑在前麵的近衛重騎兵軍官和他後麵的近衛驃騎兵軍官身上。兩人都拚出最後的一點兒力氣往終點衝刺。人們從賽馬場中間和外圍湧向終點,近衛重騎兵隊的士兵和軍官同聲高唿,向他們即將獲得勝利的長官和同僚表示慶賀。伏倫斯基悄悄地走到人群中間。幾乎就在比賽結束鍾響的時候,那取得冠軍的高個子近衛重騎兵軍官,濺了一身泥漿,伏在馬鞍上,正好放鬆了韁繩,讓他那匹渾身大汗、氣喘籲籲的灰馬放慢步子。


    牡馬竭力收住腳步,放慢它那龐大身子的迅速運動。這位近衛重騎兵軍官仿佛酣睡剛醒,向周圍掃視了一下,吃力地笑了笑。朋友和觀眾把他團團圍住了。


    伏倫斯基有意避開那批在亭子前麵彬彬有禮地走動和交談的上流社會人士。他知道安娜、培特西和他的嫂子都在那裏,故意不走近她們,免得分心。但是,迎麵走來的熟人不斷地攔住他,告訴他剛才兩場比賽的詳細情況,還問他為什麽遲到。


    當騎手們被召到亭子裏去領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裏的時候,伏倫斯基的哥哥阿曆山大,佩著上校金邊肩章,走到他麵前。他像阿曆克賽一樣,個兒不高,但很結實,而且比阿曆克賽更加紅潤漂亮,生有一個紅鼻子和一張開朗的臉,臉上帶著酒意。


    “你收到我的條子了嗎?”他說,“你這人總是找不著的。”


    阿曆山大·伏倫斯基雖然生活放蕩,特別是以酗酒出名,卻是一位顯要的宮廷官員。


    這會兒,他在同弟弟談一件對弟弟來說是很不愉快的事,知道會有許多目光集中在他們身上,但他卻裝出一副笑臉,仿佛在同弟弟笑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收到了,說實在的,我可不明白你擔心的是什麽。”阿曆克賽說。


    “剛才我發現你不在,還有星期一人家看到你在彼得高夫。我擔心的就是這件事啊。”


    “有些事局外人是不必操心的,你擔心的那件事就是……”


    “嗯,既然這樣,你就別再擔任軍職了……”


    “我請求你不要幹涉我的私事,就是這樣。”


    阿曆克賽·伏倫斯基皺著眉頭的臉刷地發白了,他那突出的下巴抖動了一下。這在他是難得有的。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難得生氣,但一旦生氣,並且下巴抖動,阿曆山大·伏倫斯基就知道他是不好惹的。阿曆山大·伏倫斯基快樂地微微一笑。


    “我隻是把母親的信轉交給你。你寫封迴信給她,比賽以前可不要鬧情緒。祝你成功!”他微笑著用法語加了一句,從他身邊走開了。


    他走了以後又有朋友來招唿伏倫斯基,把他攔住了。


    “你連朋友都不認識啦!你好,老兄!”奧勃朗斯基說,他在彼得堡顯貴中間也像在莫斯科一樣出眾,麵色紅潤,絡腮胡子又整齊又滋潤。“我是昨天來的,有機會能看到你比賽得勝真是高興。我們什麽時候再見麵?”


    “你明天到食堂來吧!”伏倫斯基說。他抓住奧勃朗斯基的大衣袖子,道了歉,然後向賽馬場中央跑去。參加障礙賽的馬正被牽到那邊去。


    賽跑過的馬精疲力竭,渾身汗水,被馬夫牽迴馬房去;參加下一場比賽的馬精神抖擻,多半是英國馬,戴著風帽,勒緊肚帶,仿佛奇異的巨鳥,一匹又一匹地出現了。肌肉發達而身軀瘦小的美人兒弗魯-弗魯被牽到右邊來,它邁著富於彈性的長腿,好像踩在彈簧上一般。離它不遠是雙耳下垂的角鬥士,它身上的馬衣正被取下來。這匹牡馬高大勻稱的美麗身材,出色的臀部和蹄子上麵短得異樣的腳脛,吸引了伏倫斯基的注意。他正想走到自己那匹馬跟前去,卻又被一個熟人攔住了。


    “啊,您瞧,卡列寧在那邊!”同他交談的熟人說,“他在找他妻子,他妻子在亭子裏呢。您沒有看到她嗎?”


    “不,沒有看到。”伏倫斯基迴答,沒有望一眼那人指出的卡列寧夫人所在的亭子,一直向他的馬走去。


    伏倫斯基來不及仔細察看他不滿意的馬鞍,騎手們就被召到亭子裏來抽簽決定他們的號碼和出發點。十七個軍官,神態莊重嚴肅,許多人臉色發白,集中到亭子前來抽簽。伏倫斯基抽到第七號。隻聽得一聲口令:“上馬!”


    伏倫斯基發覺他和其他幾個騎手已成為眾目之的,不免有點兒緊張,但他遇到這種情況,動作總是格外沉著。他不慌不忙地向他的馬走去。科爾德為了慶祝賽馬,穿上最講究的服裝:扣上紐扣的黑禮服,漿得筆挺、夾住雙頰的白襯領,黑色的圓禮帽和長皮靴。他像平時一樣鎮定沉著,親自拉著兩根韁繩,站在馬前麵。弗魯-弗魯像害熱病一樣繼續顫動著。它那雙火辣辣的眼睛瞟著走攏來的伏倫斯基。伏倫斯基把一隻手指伸到肚帶底下試試鬆緊。馬更留神地瞟了他一下,露出牙齒,豎起一隻耳朵。英國人撅起嘴唇,對凡是檢查他所裝配的馬鞍的人,總是露出微笑。


    “您一上馬,就不會那麽緊張了。”


    伏倫斯基最後一次向他的敵手們掃了一眼。他知道,比賽的時候他就看不見他們了。有兩個騎手已經向出發的地方馳去。伽爾青,伏倫斯基的朋友,也是他最危險的敵手之一,正在那匹不讓他騎上去的棗紅牡馬周圍打轉。個兒矮小的近衛驃騎兵軍官,穿著緊身的馬褲,模仿英國人騎馬的姿勢,像貓一樣俯伏在馬背的後部。庫卓夫列夫公爵臉色蒼白,騎在他那匹格拉波夫養馬場買來的純種牝馬上,由一個英國人拉著韁繩。伏倫斯基和他的同僚都知道庫卓夫列夫和他那神經“脆弱”、極度虛榮的性格。他們知道他害怕一切,害怕騎戰馬,但這次正因為比賽危險,可能有人摔斷脖子,每道障礙物旁邊都站著一名醫生,停有一輛綴有紅十字標誌的救護車和護士,他才決定參加比賽。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伏倫斯基親切而帶鼓勵意味地對他擠擠眼。隻有一個人他沒有看到,那就是他的勁敵,騎角鬥士的馬霍京。


    “不要性急,”科爾德對伏倫斯基說,“記住一條,遇到障礙物不要控製它,也不要鞭打,要聽其自然。”


    “好的,好的!”伏倫斯基接過韁繩說。


    “盡可能跑在前頭,萬一落後了,即使到最後一分鍾也不要喪失信心。”


    馬沒有來得及動一動身子,伏倫斯基就矯捷地踏上裝有鋼齒的馬鐙,穩穩當當地讓他那強壯的身子坐到咯吱作響的皮馬鞍上。他右腳伸進馬鐙,兩手熟練地分開韁繩。科爾德鬆了手。弗魯-弗魯仿佛不知道用哪一隻腳起步,伸長脖子把韁繩繃緊,邁開步子,像踩在彈簧上一般,把馱在柔軟脊背上的騎手顛得左右搖擺。科爾德加快步子,跟在他們後麵。興奮的馬拉緊韁繩,忽東忽西,拚命擺動,想把騎手摔下來。伏倫斯基竭力用聲音和手使它安靜,可是沒有用。


    他們向出發點跑去,已經接近賽馬場周圍的小河。有許多人騎著馬在前麵跑,後麵也有許多人。伏倫斯基忽然聽見背後有匹馬在泥地上飛跑,接著他就被騎著雙耳下垂的、白腿的角鬥士的馬霍京趕上了。馬霍京露出他的長牙齒,笑了笑,伏倫斯基卻怒氣衝衝地對他瞅了一眼。他一向不喜歡馬霍京,這會兒又把他看作最危險的敵手。馬霍京在他旁邊飛馳,驚動了他的馬,這就使他對馬霍京更加惱火了。弗魯-弗魯邁開左腳,忽然大跑起來。它跑了兩步,對拉緊的韁繩很生氣,就轉成搖擺不定的碎步,把騎手顛得更加厲害。科爾德也皺起眉頭,小跑著跟住伏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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