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21)


    21


    臨時馬房是個木棚,造在跑馬場旁邊。伏倫斯基的馬昨天就該牽到那裏了。他還沒有見過他的馬。最近幾天,他自己沒有騎馬練習,卻交給馴馬師去訓練,因此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那匹馬的情況。他剛下車,他的馬童老遠就認出他的馬車,便把馴馬師叫出來。一個痩骨嶙峋的英國人,穿著長統靴和短上裝,臉刮得光光的,隻有下巴底下留著一撮胡子,邁著騎手的笨拙步伐,張開兩肘,搖搖擺擺地走出來迎接他。


    “喂,弗魯-弗魯怎樣了?”伏倫斯基用英語問。


    “很好,閣下!”英國人先用英語再用俄語迴答,聲音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最好不要進去,”他掀起帽子,繼續說,“我剛給馬戴上籠頭,它有點兒煩躁。最好不要進去,免得驚動它。”


    “不,我要進去。我要去看看它。”


    “那麽來吧。”英國人皺起眉頭說,說時仍舊沒有張開嘴巴。他擺動兩肘,步履蹣跚地走在前頭。


    他們走進馬房前麵的小院。值班的是個身穿幹淨短上衣的漂亮小夥子。他手裏拿著一把掃帚,走過來迎接他們,然後跟在他們後麵。總共有五匹馬分別係在單間馬房裏。伏倫斯基知道,他的勁敵——馬霍京那匹高大的紅棕色角鬥士,今天也該送到這裏。伏倫斯基很想看到自己那匹馬,但更想看看那匹他沒有見過的角鬥士。但伏倫斯基知道,按照賽馬的規矩,對手的馬不但不許看,連問一下都是有失體統的。他們順著走廊走去,小夥子把左麵第二個單間馬房的門打開,伏倫斯基就看見一匹紅棕色的高頭大馬和它的四條雪白的腿。他知道這就是角鬥士,但他仿佛避免看到別人拆開的私信那樣,扭轉身子,走到係著弗魯-弗魯的單間馬房旁邊。


    “這匹馬是馬克……馬克……那個名字我總是說不來。”英國人用他那個指甲齷齪的大拇指指指背後的角鬥士單間馬房說。


    “馬霍京的嗎?對,這是我的一個勁敵。”伏倫斯基說。


    “那匹馬要是讓您騎的話,”英國人說,“我一定買您的票。”


    “弗魯-弗魯性子比較躁,那一匹強些。”伏倫斯基聽到誇獎他的騎術,笑眯眯地說。


    “障礙賽馬關鍵在於騎術和膽量。”英國人說。


    說到膽量,伏倫斯基不但覺得他是足夠的,而且深信天下沒有比他更有膽量的人了。


    “您真的認為不需要再訓練了嗎?”


    “不用了。”英國人迴答。“請不要大聲說話。馬有點兒發躁。”他加上說,向對麵那個關上的單間馬房點點頭,裏麵傳出馬蹄踐踏幹草的聲音。


    他打開門。伏倫斯基走進一個有微弱光線從小窗洞裏透進來的單間馬房。單間馬房裏係著一匹戴籠頭的深栗色馬,在新鮮幹草上倒換著馬蹄。伏倫斯基向昏暗的馬房張望一下,又情不自禁地瞧了瞧他那匹心愛的馬。弗魯-弗魯是匹中等身材的馬,體格不是沒有缺點的。它的骨骼細小,胸骨突出,胸部狹窄。它的臀部有點兒下垂,前腿彎曲,後腿更加彎曲。前後腿的肌肉都不十分發達,但肋骨部分特別寬闊,由於它的腹部練得消瘦,這一點就格外觸目。從正麵看上去,膝蓋以下的腿骨不比手指粗,但從側麵看去非常粗大。它的全身,除了肋骨,顯得特別痩長,仿佛從兩邊被夾過了。但它具有極大的優點,足以彌補各種缺點。這優點就在於它是“純種”,照英國人的說法,這是“關鍵”。在那像緞子一般光滑的薄皮膚下,肌肉從血管的網脈下麵突出來,看上去像骨頭一樣堅硬。瘦削的腦袋上長著一雙突出的閃閃發亮的快樂眼睛,鼻子部分特別長,張開的鼻孔裏露出充血的薄膜。它的全身特別是頭部具有一種既剛毅又溫柔的神態。它所以不會說話,仿佛隻因為嘴的構造不允許它說話罷了。


    至少伏倫斯基認為,它是懂得他此刻瞧著它的全部感情的。


    伏倫斯基一走到它麵前,它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斜著凸出的眼睛,使眼白都充血了。它從對麵瞧著進去的人,擺動籠頭,富有彈性地倒換著蹄子。


    “嘿,您瞧,它多麽不安寧啊!”英國人說。


    “啊,寶貝!啊!”伏倫斯基走到馬旁邊,撫慰著它說。


    但他越接近它,它就越興奮。直到他走到它的頭旁,它這才安靜了,它的肌肉也在又薄又細的毛皮下麵抖動起來。伏倫斯基摸摸它結實的脖子,把它撇在一邊的一綹鬣毛理理好,把他的臉湊近它那像蝙蝠翅膀一樣張開的鼻孔。它打了個哆嗦,用緊張的鼻孔大聲地唿吸著空氣,豎起尖尖的耳朵,向伏倫斯基伸出厚實的黑嘴唇,仿佛想咬他的袖子。但是它一想起戴著籠頭,就抖動了一下,又倒換起它的細腿來。


    “安靜點兒,寶貝,安靜點兒!”他又撫摸了一下它的臀部,說。他看到他的馬情況良好,便高興地走出馬房。


    馬的興奮也感染了伏倫斯基。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灌進他的心髒,他也像馬一樣要活動,要咬人。他感到又驚又喜。


    “好,那麽一切都拜托了,”他對英國人說,“六點半到場。”


    “好的!”英國人說。“您現在到哪兒去呀,閣下?”他忽然用英語“閣下”這種稱唿問。這種稱唿他以前幾乎從來沒有用過。


    伏倫斯基驚奇地抬起頭來,故意不看英國人的眼睛,隻望望他的前額,奇怪的是他怎麽敢提這樣的問題。但他懂得英國人提這問題,並不是把他當作主人,而是當作騎手,就迴答說:“我要到勃良斯基那裏去一下,過一個鍾頭就迴家。”


    “這問題今天有多少人問過我了!”他想著,臉紅了,這在他是難得有的。英國人對他仔細瞧了瞧,仿佛知道伏倫斯基要上哪兒去,又補充說:“賽馬前最要緊的是保持平靜,”他說,“不要生氣,也不要煩躁。”


    “好的!”伏倫斯基含笑用英語迴答。他跳上馬車,吩咐車夫到彼得高夫去。


    他沒有走多遠,早晨預示要下雨的烏雲就聚集在一起,下起傾盆大雨來了。


    “糟了!”伏倫斯基拉起車篷,想。“路本來就夠泥濘的了,這下子可要變成沼澤了,他獨自坐在拉上篷的馬車裏,取出母親的信和哥哥的條子,看了一遍。


    是的,說來說去都是那一套。大家,他的母親,他的哥哥,大家都認為必須幹涉他的戀愛。這樣的幹涉使他感到憤恨——這種情緒在他是難得有的。“這關他們什麽事!為什麽大家都覺得有責任來關心我!他們為什麽要跟我糾纏不清啊?因為他們覺得無法理解這件事。如果這隻是件上流社會一般的庸俗的桃色事件,他們就不會來幹涉我了。他們覺得這事有點兒異乎尋常,這不是兒戲,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比生命還要寶貴。他們不太理解這一層,因此他們有點兒擔憂。不管我們的命運怎樣,將來又會變得怎樣,這是我們自作自受,絕不會埋怨誰。”他自言自語。他用“我們”這個詞把自己和安娜聯係起來了。“哼,輪不到他們來教訓我們該怎樣生活。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麽叫幸福,他們不知道我們要是沒有愛情,就根本談不到什麽幸福或者不幸,因為根本就活不下去。”他想。


    他心裏覺得他們的意見都是對的,正因為如此,他對大家的幹涉格外生氣。他覺得他同安娜的戀愛並非一時的衝動,像上流社會一般風流韻事那樣,除了愉快或者不愉快的迴憶,在生活中不會留下一點兒痕跡。他覺得他自己的處境和她的處境都十分痛苦,就他們在上流社會裏的顯眼地位,隱瞞他們的戀愛,說謊和欺騙都是很困難的;當他們熱戀得忘乎所以而沉湎於愛情之中時,還要說謊,欺騙,裝假,經常想到別人,這確實是很困難的。


    他曆曆在目地迴想著他被迫違反本性說謊和欺騙的種種情景,特別是她不止一次流露出來的因為不得不欺騙和說謊而產生的羞愧。他還感受到自從他同安娜有了關係以後間或湧上心頭的奇怪的心情。這就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之感;是對卡列寧呢,還是對自己,還是對整個上流社會,他可說不上來。但他總是竭力排除這種心情。這會兒,他振作一下精神,繼續沉思下去。


    “是的,她以前是不幸的,但是驕傲而平靜;如今呢,內心的平靜和自尊心都保持不住了,盡管她不動聲色。是的,這種情況該結束了。”他暗自下了決心。


    他第一次產生一個明確的想法:必須結束這種虛偽的生活,而且越快越好。“拋棄一切,我和她親親熱熱地隱居到什麽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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