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0)


    10


    “你有沒有感到過,”娜塔莎同哥哥一起坐在起居室裏,對哥哥說,“你有沒有感到過,好景不長,前途茫茫?不是無聊,而是淒涼,你有沒有這樣的心情?”


    “那還用說!”尼古拉說,“有時我看到一切都很好,人人快活,可我對什麽都感到膩煩,人人都該死。有一次團裏開遊藝會,那裏奏著樂,我沒有參加……我忽然覺得無聊……”


    “是啊,這我知道,我知道!”娜塔莎接口說,“我小時候也有過這樣的事。你記得嗎,有一次我為了李子的事受罰,你們都在跳舞,可我坐在教室裏哭。我哭得那麽傷心,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很傷心,我為大家難過,為自己難過,為所有的人難過。主要是我沒有錯,你記得嗎?”


    “我記得,”尼古拉說,“我記得,後來我去看你,我想安慰你,可是,不瞞你說,我感到不好意思。我們都非常可笑。當時我有一個木偶,我想送給你。你記得嗎?”


    “你還記得嗎?”娜塔莎若有所思地含笑說,“好久好久以前,我們都還很小,叔叔叫我們到書房裏去,那還是在老房子,天黑了。我們來到書房,忽然發現那裏站著……”


    “一個黑人,”尼古拉快樂地笑著接口說,“怎麽不記得。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弄清楚,這是一個真的黑人,還是我們在夢裏見到,還是聽人家講的。”


    “他的臉灰不溜秋,牙齒雪白,記得嗎,站在那裏瞧著我們……”


    “您記得嗎,宋尼雅?”尼古拉問宋尼雅。


    “是的,是的,我也記得一點兒。”宋尼雅怯生生地迴答。


    “我問過爸爸媽媽有沒有黑人,”娜塔莎說,“他們說根本沒有什麽黑人。你還說你記得!”


    “當然記得,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的牙齒。”


    “真奇怪,好像做夢一樣。我喜歡這樣。”


    “那你記得嗎,我們在大廳裏滾雞蛋玩,忽然來了兩個老婆子,在地毯上打滾。有沒有這迴事?你記得嗎,多有意思……”


    “是的。你可記得爸爸穿著藍外套站在台階上開槍嗎?”他們笑眯眯、樂嗬嗬地迴憶著一件件往事,那不是老年人不勝感慨的迴憶,而是青年人富有詩意的迴憶,迴憶那夢與現實交織在一起的往事。他們低聲笑著,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宋尼雅照例不插話,盡管他們迴憶的都是共同的事。


    宋尼雅對往事不像他們記得那麽多,她的迴憶也不像他們那樣富有詩意。她隻是竭力學他們的樣,分享他們的快樂。


    隻有當他們迴憶到宋尼雅初來的情景時,宋尼雅才插嘴。宋尼雅講到她當時很怕尼古拉,因為他穿著一件有帶子的上衣,保姆對她說,他們要把她也用帶子縫起來。


    “我記得,他們對我說你是在大白菜底下出生的。”娜塔莎說,“我記得,我當時不敢不信,但知道這是胡說,我感到很不舒服。”


    正在談話時,起居室後門開了,一個使女探進頭來。


    “小姐,公雞捉來了。”使女低聲說。


    “不要了,波麗雅,叫他們拿走吧。”娜塔莎說。


    他們在起居室談話的時候,迪姆萊進來,走到放在屋角的豎琴旁。他取下琴套,豎琴發出一陣叮當聲。


    “迪姆萊先生,請您彈一首我喜歡的費爾德[21]的夜曲吧!”伯爵夫人的聲音從客廳裏傳來。


    迪姆萊彈了一個和音,對娜塔莎、尼古拉和宋尼雅說:


    “你們這些年輕人真安靜!”


    “嗯,我們在談哲學呢!”娜塔莎說。她迴顧了一下,接著談下去。現在他們在談做夢。


    迪姆萊開始彈琴。娜塔莎踮著腳尖悄悄走到桌旁,把蠟燭拿出去,又悄悄迴到原位來。屋子裏很暗,特別是他們坐著的沙發上,隻有滿月的銀輝透過大玻璃窗瀉在地板上。


    “說實在的,我在想。”娜塔莎低聲說,挨近尼古拉和宋尼雅。這時迪姆萊已彈完一曲,但仍坐在那裏,輕輕撥弄琴弦,顯然決不定是住手呢,還是再彈點兒別的。“我們這樣迴憶,迴憶,一直迴憶下去,會不會把我出生前的事都迴憶出來。”


    “這是輪迴轉生,”宋尼雅說,她一向很用功,學過的東西都記得。“埃及人相信,我們的靈魂原來附在畜生身上,將來還要迴到畜生身上去。”


    “不,我不相信我們是畜生投胎的,”娜塔莎依舊低聲說,盡管音樂已停止。“我敢肯定我們原來在什麽地方做過天使,也來過這裏,因此什麽都記得……”


    “我可以參加嗎?”迪姆萊說,悄悄走過來坐在他們旁邊。


    “如果我們原來是天使,那怎麽會下凡來?”尼古拉說,“不,這不可能!”“不是下凡,誰對你說下凡?我怎麽知道我原來是什麽,”娜塔莎滿有把握地反駁,“靈魂是不朽的……因此,既然我是永生的,那我以前就生活過,今後也將永遠活下去。”


    “話是這麽說,但我們很難想象永恆。”迪姆萊說,他帶著溫順而輕蔑的微笑走到年輕人跟前,但也像他們那樣嚴肅地低聲說話。


    “永恆有什麽難以想象的?”娜塔莎說,“今天存在,明天存在,永遠存在,昨天有過,前天有過……”


    “娜塔莎!現在輪到你了。你給我唱支歌,”傳來伯爵夫人的聲音,“你們怎麽像陰謀家那樣坐在那裏說悄悄話?”


    “媽媽!我一點兒不想唱。”娜塔莎說著站起來。


    他們,就連上了年紀的迪姆萊在內,個個不願中斷談話,離開起居室。娜塔莎站起來,尼古拉在鋼琴前坐下。娜塔莎照例站到大廳中央,選了個共鳴最好的位置,唱起她母親心愛的歌來。


    她雖說不想唱,但她好久以來、以後又有好久都沒有像這天晚上唱得那麽好。羅斯托夫伯爵在書房裏同米嘉談話,一聽見娜塔莎唱歌,就像一個貪玩的小學生,急於想上完課,胡亂吩咐管家幾句,就默不作聲了。米嘉默默地聽著,臉上掛著笑容,站在伯爵麵前。尼古拉目不轉睛地望著妹妹,跟她同步唿吸著。宋尼雅一邊聽一邊想,她同娜塔莎之間存在多大的差別啊,她要是能有幾分她表妹那樣的魅力就好了。老伯爵夫人坐在那裏,臉上露出又幸福又感傷的微笑,眼裏含著淚水,不時搖搖頭。她想到娜塔莎,想到自己的青春,想到在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臨近的婚事中潛存著一種不自然的可怕因素。


    迪姆萊坐到伯爵夫人跟前,閉目靜聽。


    “啊,伯爵夫人,”迪姆萊終於說,“這是歐洲水平的才華,她沒有什麽可學的了,唱得那麽委婉、溫柔、有力……”


    “唉,我真為她擔心,真為她擔心!”伯爵夫人說,忘記在跟誰說話。她那顆母親的心告訴她,娜塔莎身上有什麽東西太多,她將因此而遭到不幸。娜塔莎還沒唱完,十四歲的彼嘉就興奮地跑來報告,化裝隊來了。


    娜塔莎頓時停下歌唱。


    “傻瓜!”娜塔莎對弟弟吆喝道,跑到椅子前跌坐下來,放聲大哭,哭了好久都止不住。“沒什麽,媽媽,真的,沒什麽,是彼嘉把我嚇了一跳。”娜塔莎說著,竭力想扮出笑容,但淚水流個不停,把她的喉嚨都哽住了。


    家奴們化裝成狗熊、土耳其人、飯店老板、貴夫人,有的可怕,有的可笑,他們把寒氣和喜氣一起帶進屋裏。他們起初都怯生生地擠在前廳,然後互相躲在背後,湧進大廳。開頭有點兒畏畏縮縮,後來越來越快活、越和諧地一齊唱歌、跳舞,合唱,做聖誕遊戲。伯爵夫人認出了幾個人,笑了一會兒,走到客廳裏。羅斯托夫伯爵笑容滿麵坐在大廳裏,稱讚著玩耍的人,年輕人不知溜到哪兒去了。


    半小時後,大廳裏,在其他化裝的人們中間又出現了一個穿箍骨裙的老夫人,這是尼古拉扮的。土耳其女人是彼嘉扮的。小醜是迪姆萊扮的。驃騎兵是娜塔莎扮的。畫了粗眉濃須的契爾克斯人是宋尼雅扮的。


    他們獲得了沒有化裝過的人們的驚訝、辨認和讚美後,覺得他們既已化裝得那麽漂亮,應該到別處去讓人瞧瞧。


    尼古拉要帶大家坐他的三駕雪橇沿著大路兜風,就提議帶十名化裝家奴到大叔家去。


    “不行,你們何必去打擾老頭子!”伯爵夫人說,“他那裏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要去還是去梅留科夫家。”


    梅留科夫夫人是個寡婦,有好幾個子女,還有男女家庭教師。她家離羅斯托夫家隻有四俄裏路。


    “嘿,好主意,親愛的,”老伯爵興致勃勃地附和說,“我要馬上化裝一下,跟你們一起去。我要去逗逗帕歇塔。”


    但伯爵夫人不讓伯爵去,因為這幾天他老鬧腿疼。


    最後決定羅斯托夫伯爵不去,如果肖斯小姐去的話,小姐們可以跟她一起去梅留科夫家。宋尼雅一向膽怯怕羞,這次卻比誰都堅決要求肖斯小姐陪他們去。


    宋尼雅打扮得最出色。她畫的眉毛和胡子對她都特別合適。大家都說她很漂亮。她的心情也異常興奮。她內心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她的命運今天就要決定,否則就將永遠失去機會。她穿著男人的服裝,好像換了個人。肖斯小姐答應陪他們去。半小時後,四輛三駕雪橇大小鈴鐺發出響聲,滑木在冰凍的雪地上叫嘯著來到台階前。


    娜塔莎第一個表現出聖誕節的歡樂氣氛。這種歡樂氣氛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身上,越來越強烈。大家來到寒風凜冽的戶外,交談著,唿喊著,笑著,叫著,分坐到雪橇上,這時的歡樂達到了頂點。


    兩輛三駕雪橇是普通雪橇,第三輛雪橇是老伯爵專用的,由奧爾洛夫養馬場的一匹大走馬駕轅,第四輛是尼古拉專用的,駕轅的是一匹長毛矮個黑馬。尼古拉身穿老太婆服裝,外套驃騎兵束腰外套,手握韁繩站在雪橇中間。


    夜色明亮,看得見月光照在馬飾和馬眼上的反光。馬驚惶地環顧著在昏暗的廊簷下喧鬧的乘客。


    娜塔莎、宋尼雅、肖斯小姐和兩個使女坐尼古拉的雪橇。乘老伯爵雪橇的有迪姆萊夫婦和彼嘉;化裝的家奴分乘其餘兩輛雪橇。


    “紮哈爾,你領頭!”尼古拉對父親的車夫嚷道,準備在路上追過他。


    老伯爵的三駕雪橇上坐著迪姆萊夫婦和部分化裝的人,領先出發。雪橇滑木仿佛在雪地上凍住,吱嘎吱嘎地作響,鈴鐺也發出低沉的聲音。兩匹拉邊套的馬緊貼著轅木,馬蹄一步一陷,把白糖般堅實發亮的雪翻起來。


    尼古拉隨著第一輛雪橇出發;其餘兩輛雪橇也發出吱吱咯咯的響聲,跟在後麵。他們先是在狹窄的小路上小跑。他們經過花園,光禿禿的樹枝影子常常橫截道路,遮住明亮的月光,但一出圍牆,那沐浴在月光下的雪原就發出藍幽幽的反光,像鑽石一般閃閃發亮,展開在他們麵前。領頭的雪橇遇到坑窪顛簸了一下,後麵的雪橇也跟著顛簸了一下。四輛雪橇拉開距離,一輛接一輛奔馳,打破了凍結的寂靜。


    “兔子的腳印,好多好多腳印!”娜塔莎的聲音在凍結的空氣裏響著。


    “好亮,尼古拉!”宋尼雅的聲音說。尼古拉迴頭望望宋尼雅,彎下身子,更近地查看她的臉。一張須眉烏黑、嬌嫩可愛的臉,圍著貂皮衣領,忽近忽遠地出現在月光下。


    “宋尼雅還是那個樣子。”尼古拉想。他更近地仔細看了看她,微微一笑。


    “您怎麽啦,尼古拉?”


    “沒什麽。”尼古拉說,又向馬匹轉過身去。


    馬走上被滑木軋平、在月光下蹄印累累的大路,自動繃緊韁繩,加快速度。左邊那匹邊馬低下頭,跳跳蹦蹦地拉緊挽索。轅馬晃動身子,豎起耳朵,仿佛在問:“開始呢,還是再等等?”紮哈爾的三匹黑馬拉著雪橇在前麵走得很遠,遠遠地傳來重濁的鈴鐺聲,但雪橇在白色的雪地上還是清晰可見。從他的雪橇上傳來化過裝的人們的叫聲、笑聲和說話聲。


    “加油!寶貝!”尼古拉叫道,一手拉拉韁繩,一手揮動鞭子。隻有從迎麵吹來的越來越大的風,從邊馬越拉越緊的挽索和加速的步子上可以察覺,雪橇跑得很快。尼古拉迴頭看了一下。另外幾輛雪橇上的車夫叫著,喊著,揮動鞭子,催促轅馬,也都跟了上來。轅馬在軛下頑強地晃動身子,不僅沒有減速,而且準備在必要時再加一把勁。


    尼古拉追上第一輛雪橇。他們下了山,駛到沿河穿過草地的大路。


    “我們到什麽地方啦?”尼古拉想,“該是科索伊草地吧。不,不是,這是個陌生的地方,我從未來過。這不是科索伊草地,不是焦姆金山,天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這是一個新奇的地方。哼,不去管它是什麽地方啦!”尼古拉喝了喝馬,想超過第一輛雪橇。


    紮哈爾勒住馬,轉過他那眉毛上都積滿霜的臉。


    尼古拉縱馬快跑。紮哈爾伸出兩手,吧唧一下嘴巴,也縱馬快跑。


    “喂,少爺,當心!”紮哈爾說。兩輛雪橇並排跑得更快,馬奔騰得更有勁。尼古拉趕到前頭去了,紮哈爾依舊伸出雙臂,舉起一隻拉韁繩的手。


    “不對,少爺!”紮哈爾對尼古拉叫道。尼古拉趕動三匹馬,越過了紮哈爾。馬蹄把幹燥的雪粉揚到乘客臉上,鈴鐺發出急促的響聲,奔騰的馬蹄和被越過的雪橇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四麵八方傳來滑木的嘯聲和女人的尖叫聲。


    尼古拉又勒住馬,向四周環顧了一下。周圍依舊是那片月色溶溶、銀光閃閃的神奇原野。


    “紮哈爾叫我向左轉,可是為什麽要向左?”尼古拉想,“難道我們是去梅留科夫家嗎?難道這就是梅留科夫的莊園嗎?天知道我們到哪裏去,天知道我們會怎麽樣,可現在這裏很新奇很有趣。”尼古拉迴頭看了看雪橇。


    “你瞧,他的胡子和睫毛都白了。”一個畫著細細的胡子和眉毛、化裝得奇怪好看的乘客說。


    “這個人大概是娜塔莎,”尼古拉想,“而這一個是肖斯小姐;也許不對,至於那個留胡子的契爾克斯人我認不出來,可是我愛她。”


    “你們不冷嗎?”尼古拉問。他們沒有迴答,但都笑了。迪姆萊從後麵的雪橇上好像喊了一句可笑的話,但聽不清他喊什麽。


    “對,對!”有人笑著迴答。


    不過,這是一座神奇的樹林,林中有交錯的陰影和鑽石般的閃光,有一排排大理石台階,有仙境的銀色屋頂,還有野獸的尖叫。“如果這真是梅留科夫莊園,那就更奇怪了。我們不知道往哪兒跑,結果卻來到了梅留科夫家。”尼古拉想。


    果然是梅留科夫莊園。男女仆人都手持蠟燭,喜氣洋洋地跑到台階上。


    “這是些什麽人?”有人在台階上問。


    “伯爵家的化裝隊,從馬匹上看得出來。”有幾個人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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